第170章 夏至(三)
水車轉過一輪又一輪,正午過後的陽光追逐着溫和的風。
纖細的光線透過窗口,窗帘被風輕薄地吹起,光影交錯中映現出雲的輪廓。
不知又會是哪一塊白雲遮住了哪一片大地,先生在講台上喋喋不休地講,講台下的學生坐在座椅上,昏昏欲睡,無心聽講。
小楊柳心不在焉地看着窗外的綠竹,先生那恍若和尚念經般的聲音從她的左耳飄進去,轉瞬又從右耳里滑出來,毫無痕迹地路過她的大腦。
她還在想着水田旁邊的事情,想起那位奇怪的姐姐,想起姐姐說的那些奇怪的話,銀白色的溪水從竹林外的河道上淌過。
她愣了一下神,彷彿產生了幻覺。
眼角像是捕捉到了什麼,就在那淙淙的流水附近,站着的一道水銀般虛幻的人影。
她又愣了一下,趕緊把視線投向那條慵懶的溪流,卻又什麼也沒有看到。
她連忙擦了擦眼睛,再一次抬頭,目光重新聚焦,太陽下的河溪乾淨而發白。
如同一張剛剛拭去筆跡、墨跡的白紙,上面空無一物。
窗外的陽光白得有點虛幻,但流水淌過的聲音卻實實在在地由遠處傳來,水車不知不覺間又轉走了一輪。
小楊柳百無聊賴地打了個呵欠,看了看台上的先生,猶豫了很久,到底還是從抽屜里拿出一本隔壁村馬麗蘇先生出版的作品,一臉悻悻地拜讀。
白雲漂浮在天邊,一如被撕碎的棉絮。
書上說,天上的雲朵就像木棉花爆開后的花絨,一般會出現在臨冬的季節,也就是說,冬天不止會從天上掉下雪來,就連大地的本身,也是會長出雪來的。
...
上好油的鏈條急速地拉動着,聲音呼啦而爽利。
楊華蹬着車,穿梭在一條進山的林道上,地面灑滿細碎的樹蔭。
太陽被茂密的林葉隔開,陽光透過葉子的縫隙,照亮了少年身上的淋漓大汗。
他踩得很用力,車輪行駛的速度很快,似乎全然不顧身上傷勢的阻撓,一副拼盡全力的派頭,宛若一頭氣勢洶洶,不分東南西北的蠻牛,他死命地往前沖,死命地往前撞去,但又不知道究竟想要撞爛什麼,想要衝碎什麼,似乎單純只是為了泄憤,耗盡這一身無用的力氣。
自行車是問村裏的老張家借的,他家是這條村的土地主,祖上據說曾經在某座大城裏當過一位品階不低的官,在官場人場上,惹到一些是非,直到後來東窗事發,擔心被當作替死鬼捉去填命,才舉家搬到這個鳥不拉屎的破地方來躲災的。
都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楊華一開始還不信,說,老張家那會兒的威風,早就是咸豐年代的事情,現在比鹹魚還要咸,咬上一口都要咸掉牙的那種咸,這還有什麼可嘚瑟的?不都是一副土不拉幾的樣子,不都是人死鳥朝天的窮鬼么?
老張家的小張聽見這話,一下子氣得差點沒跳起來,罵罵咧咧地跑到茶館裏去,逮住楊華大喊,說什麼,你給我等着,我一定要證明給你看,我家底有多厚,什麼叫祖上積德?!
楊華撇撇嘴,說,對對對,祖上積德,所以後輩就好意思缺德咯?
小張愣了一下,沒想到自己堂堂書香門第的子弟,居然還讓這龜孫子佔盡口舌之利,頓時間羞愧難當,好沒有面子。
但是即便是這樣,輸人也不能輸陣啊,祖上好歹也是在大地方混過的人,到了他這一輩,雖然已是大不如前,但又怎麼能軟回去呢,輸給這麼一介鄉野村夫呢?
於是,他只好撂下狠話,大聲地跟楊華說,龜孫,你給小爺等着,三天之後,小爺不讓你這土鱉嚇一大跳,小爺就不姓張了,就他娘的改跟你姓!
那同樣也是一個下午,濃烈的陽光炙烤着大地,有點兒令人睜不開眼。
楊華搬來一張小板凳,兀自地坐在了茶館的門口,目光慈祥地注視着那個在長街上漸漸縮小的人影。
他一會兒思索着自己是不是把玩笑開得太過了,一會兒又在想,祖宗留下來的歷史,真的有那麼重要麼?
想來想去,始終想不到有什麼可以解釋清楚這件事情本身的辦法。
於是,他索性就不再想了,然後,他給自己倒了一杯熱茶,同樣想也沒想地一口倒進嘴裏,結果燙着了舌頭,以至於不得不像一條大狗那樣,把舌頭吐出來散熱。
但他沒有因此感到懊惱,覺得這是他應有的報應。娘還在的時候總跟他說,人在做,天在看,做事不要昧着良心,否則...是會招來報應的。
由村口出發,一直到最近那座城市的門口,一共過十里的距離,據說小張愣是一個人連夜走完了整段的路程,在第二天黎明時平安到達了那座老城。
三天之後的早晨,他騎着一輛嶄新的自行車停在了茶館門口,跟楊華說,你不總提你跑得快么,咱們來比一場,從村頭一直到村尾,我騎車,你跑路,要是你跑不過我,你就給我道個歉,跟我回家一趟,給我太爺爺上一柱香,如果我跑不過你,那我就不再姓張,就連這輛車,也可以跟着你姓楊。
分明是一個比賽的邀請,可他的語氣卻沒有任何請求的意思,彷彿他來到這裏來,僅僅是要告訴你,他要跟你比,無論你同不同意,他都要跟你比。
因為你觸碰到了他的底線,所以他才會露出憤怒的獠牙來,放下所謂的矜持,所謂的自律,堂堂一個書香門第的子弟,卻像個傻子一樣跑過來,大嚷要跟一個連大字也不認識幾個的人進行什麼幼稚的決鬥。
又怎麼能拒絕他呢,怎麼好意思拒絕這一份年少輕狂的意氣,哪怕你明知道這實質上,不過是一場無聊的兒戲罷了。
楊華愣了一下,看着這個熊小孩的眼睛,忽然覺得那一位大官其實還沒死,他一直活着,活在他後輩的眼睛裏,燃燒着那一份不滅的香火與傳承。
歷史記載過他們的驕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