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夏至（二）
“沒那麼誇張，”明日沉默了很久，忽然說，“也就是一些過去的人留下的記憶，關於一些人，一些事而已。”
“看不懂才會覺得古怪緊張，看懂了，就不會覺得有什麼了。”
“被人說來道去的那些東西，終究萬變不離其宗，”她仰頭看着晃眼的日光，“未來其實也沒什麼不同的，明日之外的明日，終歸還是明日。”
“一味地把這些已經過去了的東西想得那麼重，看着那麼緊，又有什麼必要呢？”
“不知道，都是先生說的。”小楊柳愣了一下。
沒想到，這個看起來悶悶的姐姐居然會開始說這麼多，而且說的都是一些她完全接不上的話。
“不知道就算了，都是一些無關緊要的話，就當作是沒聽到好了，”明日輕輕地笑，“反正我也是隨口說說。”
地面上忽而飄來一朵浮雲的陰影，風掃過草的葉片，枝葉招搖。
破爛的石像矗立在原地，雲的陰影籠罩其上，自是巋然不動。
小楊柳看了看石像，又看了看身邊的這個奇怪的大姐姐，滿腹經綸揮發不出用處，只能悶悶地呆在雲的影子底下發獃。
“你是不是有什麼問題要問，”明日說，“想說就說出來唄，沒什麼大不了的。”
“那個...”小楊柳還是支吾了一陣子，“那個被打的哥哥...”
她小心翼翼地觀察着女孩的臉色變化，“他現在還好么？傷得不要緊吧？”
“能有什麼要緊的？”明日撇撇嘴，摘了一根草蕊叼在嘴裏。
“你說的那個傢伙啊...”天上的雲影久久不散，地上的燥熱消去了不少。
她乾脆一屁股坐在地上，“很硬，沒你想像中那麼簡單。”
“那種程度的白痴拳頭，”她說，“就算再來一百個，也傷不了他一條汗毛。”
“所以你們都不擔心他么？”小楊柳不解地問她，“我看見你們一直在旁邊，一點沒有要去幫他的意思，你們不是同伴么？”
“你知道么，當時我心裏頭有多恨么？”她又說，“恨不得衝上去，扯爛那個大混蛋的頭髮，咬爛他的手。”
“像條生氣的小狗那樣么？”明日哼哼地笑。
“是啊，”小楊柳說，“可我想是那樣想，到底是沒有那樣做。”
她一臉喪氣地低着頭，看着地上行走的螞蟻，“因為...我發現我不敢啊，我一個女人，弱的要死，別說要那傢伙的手，想要靠近他，也很難做得到。”
“比起來，反倒是那個大混蛋，”她說，“他只要輕輕一動手，我整個人都要被他給拍走了。”
“給拍走又怎麼了，”明日說，“你又不會死。”
“要是弄死你，他們可就要不到錢了，你沒發現么？”
“那個白痴在打你哥的時候一直避開要害位置打，分明就是求財，沒有想要殺你哥的意思，下狠手只是為了讓你父親動搖，好藉機抬價，趁火打劫。”
小楊柳又愣了一下。
風聲在樹葉里沙沙地走動，目力所及的曠野，空寂而幽遠。
雲影外的白光卻有點兒耀眼，沉默降臨在覆蓋大地的陰影里，時間在這一刻之間顯得落寞而通透。
她抿住嘴唇，忽然輕輕地說了一句，“人怎麼會那麼壞的？”
“因為人是一種趨利避害的生物啊，”明日說，“如果你看見一個人干很蠢的事，你不要覺得那個人很蠢，興許那個人有更大的目的，只是你目前看不到而已。”
“那種人最危險，”她冷冷地笑，“為實現目的，他們，是可以不惜任何代價的。”
“人心大多數都是叵測的，人類本身就是一種善於欺騙、與利用他人的生物。”
“千萬不要相信人，哪怕是最親近的人，哪怕是同伴，也不能相信。”
“可我覺得，除了那些個別的混蛋以外，大家都挺好的呀...”小楊柳小聲地說，“大家都能聚在一起，都能很好地相處的...”
“那你覺得挺好那就挺好吧，”明日沉默了一會，忽然輕輕地笑，“忘了我說的話，今天就到此為止吧。”
“你也有你要做的事，不要因為愧疚，所以才特地過來陪我，”她說，“放心，那傢伙好得很，沒你想的那麼脆弱。”
“可是...”小楊柳還想說什麼。
“沒什麼可是的，該幹嘛幹嘛去，”明日打斷她，“不是趕你走，只是姐姐習慣了一個人，想要一個人，在這裏...”
她對着石像後面的田野說，“靜一靜。”
....
溪水緩緩流過一道人工架設的石橋，那朵闊大的白雲在不久前就已經飄走了。
離開了陰影的庇護后，針扎般的陽光濺射落地，烈日灼灼。
滿頭大汗的女孩踩過燙熱的土地，快步跑進一片靠近小溪的竹林里。
她經過一輛悠悠轉動的水車，在一位刻板的中年男人的注視下，她偷偷摸摸地拉開紙門，貓着腰，溜回自己的位置。
趕緊坐下，擺出一副正襟危坐的樣子，好像由頭到尾都在認真聽講，壓根兒就沒有遲到這回事，只是她最常用的作案手段。
中年男人瞪了她一眼，也沒好發怒，念在她家昨天發生了那樣的事。
況且，她還是私塾了唯一的一位女學生，他平日裏也不捨得罵她，總會擔心把她給嚇跑了。
男人深知道，只有讓這位女學生帶頭走出這片深山，才能令得那些傳統頑固的村民們知道，原來女孩兒也是可以讀書識字的，女孩兒在這世界上也能有一番的作為，並不是一生下來，就為了等着嫁給哪家哪戶的兒子，心甘情願地為嫁過去的那戶人家生孩子，心甘情願地相夫教子，了了此生。
世上少有心甘情願。
實際上，更多的是被囿於傳統和道德的桎梏之中，認為此時此刻所經受的一切都是為了大局，都是自己無可奈何的命運，從而缺乏打破僵局的勇氣。
所以，就只好假裝微笑，故作輕鬆地告訴自己很多個其實。
其實，現在這樣也挺好，其實，你是心甘情願的，其實，生活都這樣的，其實，大家都是這樣子走過來的...既然，大家都是這樣了，你又怎麼能不這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