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願者上鉤
人潮很快散去。今天的事件對他們來說,也許只是一聲輕輕的嘆息。一個人一生總要經歷無數大大小小值得留在記憶里的事,佳佳的死跟這座城市裏別的什麼人的死亡一樣,輕如微塵,風吹即散。除了至親,誰也不會記得有個花季少女在死前曾好好看過夕陽。
老顧嘗到了痛徹心扉的滋味,第一次跟絕望近在咫尺。他的眼淚流幹了,嗓子嚎啞了,雙手捶得傷痕纍纍,鮮血淋淋。可是即便痛徹如此,又能如何,佳佳永遠也醒不過來了,她的生命被釘死在十八歲。
周敏過來拉他,輕聲地說:“節哀,先讓孩子體面地走。”
他憤怒地揮拳,近乎咆哮,“她沒走!佳佳沒走!”拳頭快要貼近她臉頰時,他看到了她眼中的悲憫,一瞬間被擊垮,再次嗚咽不已。
“哭吧,哭好了,就沒事了。”她蹲下來,像安慰一個孩子,試探着輕輕地拍着他的後背。他靠過來,如在茫茫黑暗中希冀微光,淚水再次決堤。
周敏也哭了,癒合了多年的心傷再次裂口,她想起了自己失去的那個孩子,想起了丈夫冰冷的眼神。她以為那些事早就翻篇了,卻不料它們藏在記憶里最隱秘的地方。老顧對女兒的愛深深地擊中了她,她難過得要命。忍了這些年,終於能痛痛快快哭一回。
夜色慈悲地籠在這對中年男女身上,誰都不忍打擾他們。也不知過去了多久,老顧才發現自己的肩頭已經被淚水打濕。怎麼能占人家的便宜!他急急推開周敏,“對不起,我——我——”
“沒事,我能理解。”周敏快速地擦乾眼淚,又恢復了往日端莊的姿態。
佳佳走了,生活歸於虛無。老顧拿出畢生積蓄,請了全市最好的化妝師,一點一點擦乾了佳佳身上的血跡,將她打扮成往日最乖巧的模樣。他親手雕刻了骨灰盒,在墓園裏選了一塊最適合看夕陽的地方,一鏟一鏟將女兒埋葬。整個過程,他力求盡善盡美,沒有再掉一滴眼淚。悲傷已經摧毀了淚腺。周敏怕他想不開,陪着他完成了葬禮。
他問她:“你這樣,你男人不管你?”
“我男人?我已經離婚好幾年了。”她拿自己的傷痛舉例,安慰他,“沒什麼挺不過來的,最開始我差點喝了葯,現在,我活得好好的。”
他搖頭。不一樣。夫妻關係能走到盡頭,但與子女卻是血濃於水,終生都剪不掉的牽連。
安葬了佳佳,老顧後知後覺發現,竟然沒有一個同學和老師來送佳佳,裁縫店的那小子也沒來。她到底過着怎樣的生活?他雙手顫抖着打開了電腦。桌面上有一封遺書,看來佳佳早就做好了赴死的準備。
她在遺書里說,“親愛的爸爸,我天生不是讀書的材料,即便用盡全力,也無法圓了你的大學夢。從小到大,我沒有一個朋友,大家都排擠我。唯一能說上幾句話的,裁縫鋪家的小哥哥,也被你攆走了。爸爸,我不怪你,我知道你很愛很愛我。你的愛太沉重,我承受不起。這一生,做你的女兒,是我的福氣,也是你的負累。如果有來世,我們再也不相見,只願各自安好。”
原來,他從來沒走進過佳佳的內心,從來不知道她活得這麼難。他以為衣食無憂是最大的愛,殊不知,精神的陪伴才是對女兒最好的呵護。
他忘不了她從樓頂跳下來的樣子,輕飄飄的,像一隻斷了線的風箏。都是他的錯。如果不逼着她考大學,不天天念叨自己的辛苦,佳佳或許不會決意求死。
身心被痛苦掏空了,除了天天醉酒,老顧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周敏找上門來,看過他幾次,罵也好,勸也罷,他自願在悔恨中沉淪。也許因為不經意做了佳佳愛吃的清蒸鱸魚,才引來了那隻肥貓。他總是這樣,稀里糊塗地做兩個人的飯,準備兩副餐具。
那天晚上,他喝得醉眼朦朧,呼啦一聲有什麼東西跳上來,揉揉眼睛才看清,是只肥碩的橘貓。佳佳最喜歡貓,每次來菜市場找他,都會帶一些小點心給流浪貓。他被溫情的回憶折磨着,幸福又痛苦。醉意驅使下,他扯下魚尾夾到對面的盤子裏,拿起筷子指指點點:“招待不周,請見諒!”
照例,妙妙今晚的任務是出來尋找目標客戶。它的脖子上挎着一個巴掌大小的橘色布包,裏面裝着幾枚貓爪款式的皮製圖標。經過衛來施法,握着圖標的人能找到記憶回收站。妙妙天生對人的情感格外敏感,它總能精準地找到為記憶而困惑的人。剛從站里出來,它就被一股濃烈的悲傷吸引了。
這座城市的人每天都能生產出無數的情緒,焦灼的憂慮、錐心的哀嘆、醉生夢死後的空虛……零零種種,太過於平常。妙妙需要的,是一擊即中的感情。此刻,它被巨大的痛苦攜裹着、催促着,不由自主地跳進了男人家的窗檯。
鱸魚的香氣與無盡的悲傷交織在一起。妙妙不知道男人身上發生了什麼事,總之,絕對是讓人心如死灰的大事。妙妙很清楚心如死灰的感覺,它同情地看了老顧一眼,在餐桌對座盤腿坐下,熟練地抓起叉子,順着刮下魚尾上的肉。
肉質鮮美,回味無窮。
妙妙放下叉子,誠摯地道謝:“魚很好吃,謝謝款待!”
老顧悶了一口烈酒,五臟六腑灼燒得厲害。他支撐着桌面,想站起來,不期雙腿發軟,身體不受控制地癱在椅子上。
“你……你居然……會……會說話!”
妙妙懶得解釋,舌頭一伸,魚尾上的肉刮個精光。除了蘇醒做的魚,眼前這位老顧的清蒸鱸魚,是妙妙吃過的最美味的魚了。
它揉了揉肚子,滿意地跳到男人跟前,大咧咧坐下,煞有介事地推銷:“貓記記憶回收站——”
嗯,加個自己的品牌,反正衛來也不會介意,本來門口那招牌上就有自己的爪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