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最後一根稻草
暴風雨來臨前，是毫無波瀾的平靜。
男人警告了裁縫鋪的寡婦，那女人沒有多少言語，除了一個勁地說對不起，再無他話。她也是個可憐人，男人不願逼人太甚，吼了幾句作罷。生活恢復到看似波瀾不驚的樣子，只是比往常增加了一個環節：晚上十點，男人去接女兒回家。他很滿意，那小子再也不敢打擾佳佳，佳佳的確比以前更用功，夜裏十一點多，如果他不來敲門，她還會繼續埋頭做試卷。他心疼女兒，學業上幫不上忙，只能在飲食上花費功夫了。
清蒸鱸魚、桂花雞、香菇燉排骨、清炒西芹。
都是佳佳愛吃的。
男人一邊做飯，一邊回想女兒自幼以來的點點滴滴。等女兒大學畢業，結婚生子，他也該找個老伴過自己的日子了。未來值得期待，他心滿意足擺好碗筷，抬頭看了看牆上的掛鐘，六點半了，往常佳佳應該走到家門口了。
噠噠的鐘擺聲聽着很刺耳，他忽然有些不安，電話像夏季的悶雷頃刻炸響，剛接通，有人焦急地通知他：“顧先生嗎？我是市消防隊的，請你火速趕往百貨大樓，你女兒要跳樓了！”
老顧嚇得不輕。他甚至快速地抬頭看了看掛歷。不是四月一號，不是佳佳的同學給他開惡意玩笑，菜市場那幾個總是刁難他的人，也想不出這種餿點子。所有的推論指向一個：佳佳真的要跳樓了！
家裏僅有的交通工具是賣菜用的電動小三輪。他慌了神，發動起車子朝百貨大樓衝去。
半路刮到了一輛奧迪，一個身材高挑的女人跳下車謾罵，“趕着去投胎呀！”話音剛落，女人的表情瞬間陰轉晴，“老顧，是你呀，出什麼事了？要不要緊？我的車有沒有撞到你呀？”她是老顧菜攤上的常客，總是打扮得高貴典雅，頭髮梳得一絲不苟。說話的時候，愛拖着婉轉的語氣詞，“哎”“啊”“呀”的，別有一分吳語軟軟的風情。
每每望着她遠去的背影，老顧忍不住痴痴地想：她跟了個什麼樣的男人？能娶到這樣的女人，那男人該有多幸福！
呸！癩蛤蟆吃天鵝肉，你想什麼呢！
幻想之後，他又忍不住鄙視自己。
眼下，他只求她看在他從來沒缺斤短兩的份上，放自己去救佳佳，“周太太，你的車我回來再賠你，我趕着去百貨大樓。”
“幾個錢呀，不要你陪啦。你去哪裏做什麼。還這麼見外，都說了喊我周敏的。”女人嬌嗔地回應着，她喜歡跟老顧說話。
“我女兒要跳樓。我必須走了。”老顧沒時間跟周敏多說，跳上小三輪要走。
“這麼要緊的事，怎麼不早說，坐我的車！”她拉着老顧往車裏塞，“你那小三輪，沒人要，放心啦！”
老顧沒反應過來，自己已經坐上了奧迪的副駕駛位置。周敏一腳轟了油門，闖過紅燈。
百貨樓前已經密密麻麻站滿了人，所有人都朝上看。視野里的小不點，清瘦的高中生，穿着寬大的校服，細長的腿吊在防護欄外面。佳佳很緊張，不是出於對死亡的恐懼，而是不清楚跳下去后，會不會如願粉身碎骨，絕無生還可能。她受夠了，毫無休止的考試，永遠也做不完的作業。才出的聯考成績碾碎了她，三門主課都不及格，綜合考試還沒有總成績的一半。老師早已將她划入差生行列，她考幾分，他們滿不在乎。班上的同學都成了考試機器，他們唯一的調劑大概是她和裁縫鋪兒子的八卦。至於裁縫鋪的那個陪伴自己走過無數黑夜的男孩，早就因為父親的干涉，不敢跟她說半句話。
生活和學習，都沒有什麼好迷戀的了。她想解脫，之所以選在百貨大樓，不過是為了好好看看這人間最後的晚霞。
老顧趕到時，霞光衝天，在每個人的臉上都鍍上一層金光，美好得讓人不忍心驚動。地上已經鋪了氣墊，有消防員攀爬到頂層的窗戶上，伺機行動。
桃源市是個三線小城，巴掌大的地方，鮮有什麼趣事。高中生跳樓，多好的題材。記者來了，公安、消防都來了，甚至還派出了一個據說名聲在外的心理學家。心理學家鼻樑上架着厚厚的眼鏡，蹲在距離佳佳十米外的地上。他已經將畢生所學翻來覆去講了半個多小時，可惜，顧佳佳就是不為所動。
現場的警察將喇叭遞給老顧，示意他柔聲安撫。
“佳佳，別衝動，爸爸什麼都答應你。”
越過父親已經快哭的臉，佳佳看到了站在他身後的高挑女人。她認識那個女人，偶爾幾次周末去菜市場找父親，碰到那女人來買菜。父親笑得格外開心，她恍然想起，只有他在看婚紗照時，才會有那樣溫柔的笑容。
看到他們站在一起，佳佳的心放寬了。
我走後，會有人繼續愛你。這對你我來說，是最好的解脫。
她的嘴動了動，吶吶自語：“對不起！我辜負了你的養育之恩！”
“想想你的理想，想想你要讀的大學，想想坐在那樣敞亮的教室里。佳佳，你別衝動！爸爸只有你了，你要是走了，我怎麼活！”老顧撕喊着，沙啞的聲音格外悲涼。
最後一根稻草飄落了。
老顧描述的美好未來，是佳佳心裏最深的恐懼。
火燒雲鋪滿了城市的上空，樓下圍觀的人，沐浴在斑斕的色彩里，彷彿一具具丟了靈魂的空殼。路燈次第亮了，遠遠望去，如隕落人間的星辰。
人們身在畫中，卻對這美景熟視無睹。離別前，能飽飽眼福，至少不枉來人世走一遭。佳佳拼儘力氣沖所有人大喊：“晚霞很美！你們這些愚蠢的人，有多長時間沒抬頭看天了！”
在消防員衝上來的瞬間，她跳了下去，成功地避開了氣墊，摔在樓前的大理石上。石頭饑渴地啜飲着殷紅的鮮血，很快開出一大朵妖冶的花，如正在天邊燃燒的晚霞，紅得讓人心痛欲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