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是非恩怨 往事如煙
太祖建國立宋之初,誓曰“不殺士大夫和上書言事人”。
太宗淳化年間,雍丘縣尉武程上疏章,希望減少後宮嬪嬙,太宗對宰相說:“武程是偏遠地方的小臣,不知道宮闈中的事。後宮供給使用的不過三百人,都有掌執的事務,沒有可省去的,愛卿們本該知道。朕必定不學秦始皇、漢武帝,建造離宮別館,選取良家女子來充實其中,留下千秋萬代的譏諷話題。”李防說:“陛下身體力行,純正儉樸,朝廷內外,眾所周知。臣等家人全都參加過宮中參拜,詳見宮闈簡樸節約的情況。武程卑微淺陋,隨意陳述誑語瞎話,應該加以貶謫來懲戒虛妄之言。”太宗說:“朕何嘗以言罪人!只是念及武程無知而已。”
仁宗朝時,四川有一個老秀才,給四川最高長官獻上一首詩,說:“把斷劍門燒棧道,四川別是一乾坤。”那不是鼓動四川獨立嗎?即便擱在現在,也得攤上陰謀顛覆國家政權罪。四川長官不敢擅處,先抓起來,再彙報上去。仁宗說:這不是老秀才急着要當官嗎!那就給他一個官噹噹。可見仁宗朝言論環境的自由度。
不以言獲罪,文人士子間的言語攻訐乃是文人風骨,不等同於市井平民的吵架罵街,雖然彼此間恨之入骨,至少明面上不會打擊報復。
那幾個士子旁若無人般的議論前輩是非恩怨,蘇氏姑侄雖忿忿難平,卻也不知如何反駁,畢竟人家所言屬實。
王棣想的卻是前日蘇軾至半山園與王安石的交談。
那日,蘇軾攜蘇小妹及蘇過拜會王安石,王棣也在場。
其時,王安石對蘇軾的到來喜出望外,說道:“好個翰林學士!某久以此奉公。”
“介甫公言重矣,軾不敢當。”蘇軾頭戴高冠,面頰清瘦,顴骨較高,眉毛細而不疏,眼睛雖然不大,但是炯炯有神,鬍子雖然不是那麼濃密,但是足夠襯托出他的神采,笑了笑,說道:“撫州出杖鼓鞚,淮南豪子以厚價購之,而撫人有之,保之已數世矣,不遠千里,登門求售。豪子擊之,曰:‘無聲。’遂不售。撫人恨怒,至河上,投之水中,吞吐有聲。熟視而嘆曰:‘你早作聲,我不至此。’”
在座的王棣、蘇小妹及蘇過雖然年幼,卻是家學淵遠,都聽懂了長輩這幾句對話——
王安石稱讚蘇軾的才華,認為他可以做個翰林學士。這“好個翰林學士”,原是南唐的李後主被俘虜到開封時,宋太祖接見他時說的話。王安石把這句話送給蘇軾,蘇軾的回應則是講個笑話,意謂您這話怎麼不早說。
是時,茶娘將沖泡好的茶分至各自几案。
蘇軾端起茶盞輕輕啜了一口,贊道:“好茶,茶葉好,水亦好。”
“此乃鐘山野茶,南朝時鐘山開善寺的僧人常去山中採摘制茶。自此以後,歷代僧人從采野茶到種植、制茶。茶樹得以生長。因產於鐘山雲霧繚繞處,故稱之雲霧茶。然此茶若日出霧散時采之則否,故每年得之甚少,雖有力者求之,亦不可得。”王安石吹了吹茶盞上裊裊水霧,細細地品着。
蘇軾嘆道:“能飲此茶,實乃軾之幸亦。”
“好茶待名士,正是相得益彰。”王安石亦有些許得意,即便是他,也不能天天得飲此茶,用以相待貴客卻是心甘情願,又道:“煮茶的水用的乃是‘靈谷寺’旁的‘八功德水’。”
蘇軾很是好奇,問:“何謂‘八功德水’?”
王安石望向王棣:“三郎,你且解釋給東坡居士知曉。”
王棣一直端端正正的坐着,聽了祖父的話,“哦”了聲,不疾不徐的說道:“六朝時有一位高僧從西域來到鐘山,品嘗此泉水后大吃一驚,對人說:‘西域有十一處名泉,不久前,有一泉乾涸,此泉水與西域涸泉水味甘冽如出一轍,莫非是那兒乾涸,這裏水贏了’。那高僧又贊說此水水質優異,具有‘一清、二冷、三香、四柔、五甘、六凈、七不壹,八除荷’等八種功效、是以稱為‘八功德水’。”
稍稍一頓,他又說道:“小子以為可比肩號稱天下第一桌的中冷。取一瓢煮沸后沖泡雲霧茶,茶香而水甜。”
“中冷?”蘇軾笑說:“此稱謂倒是恰當。”
“三郎為此還作了首詩……”王安石曼聲吟誦:“名馳八德已尋傳,味煙中冷第一泉。竹引供廚盧似咽,瓢分湖茗喂尤鮮。”
“甚妙,甚妙。”蘇軾讚賞不已,既是贊王棣,又是贊“八功德水”。
王安石微笑道:“再妙,亦非中峽之水。”
蘇軾愣了愣,啞然失笑,略略有些尷尬,乃對王棣等人說了這麼一件往事——
王安石有痰火症之痼疾,宮中太醫給開了個方子,用長江三峽中峽瞿塘峽之水沖泡荊西陽慕茶,可治癒。王安石聽說蘇軾將回梅州老家,正好行經三峽,便托他路過瞿塘峽時取一罐水來。但蘇軾因迷戀風景而錯過了機會,只好取下峽之水帶回來,結果被王安石一下子就品辨出來,蘇軾只得謝罪,同時請求指點。王安石告訴他,上峽水流太急,下峽水流太緩,唯中峽之水緩急相當;泡上茶以後,味道濃淡不同,唯中峽適中。
“中峽之水”,便是王、蘇間的隱語,是陳年往事,也算是文人雅事。
聽者聞之,自是會心一笑。
言及於此,蘇軾起身對王安石一揖,言辭誠摯:“軾早年狂悖無知,誤介甫公久矣,今次特來請罪。”
王安石訝然道:“此為何故?”
蘇軾清了清嗓子,說道:“早前尚在汴京時,軾去拜訪介甫公,王未在家。軾見介甫公的書桌上有一頁書箋,上寫‘西風昨夜過園林,吹落黃花滿地金。’是一首未完詠菊詩。軾見之,心想道:‘西風’明明是秋風,‘黃花’即菊花,而菊花敢與秋露鏖戰,能耐寒也。言西風‘吹落黃花滿地金’,豈非大錯特錯?”
王棣等人聽了,深以為然,菊花最能耐寒、耐久,敢與秋霜斗,從來所見到的菊花,只有乾枯在枝頭,即使老來枯乾,花瓣也絕不會落下,哪見過被秋風吹落得滿地皆是呢?“吹落黃花滿地金”顯然是大錯特錯了。但見王安石捋須微笑不語,而蘇軾則面色窘迫,猜想其中定是另有隱情。
果然,又聽蘇軾往下說著:“當時軾卻未問清緣由,只當是介甫公之誤,回去后,軾乃續詩兩句曰‘秋花不比春花落,說與詩人仔細吟’,以為糾公之謬也……然軾至黃州后,第一年重九,連日大風。某天,風息后,軾邀好友陳季常到後園賞菊。但見菊花紛紛落葉,滿地鋪金。”
說到這裏,蘇軾滿臉愧色,道:“軾只知菊花不會為秋風吹落,卻不知黃州的菊花與眾不同,遇有大風,果然落瓣……此軾之謬也,還望介甫公大人不計小人過。”
“大人不計小人過”?蘇軾此語隱然別有寓意。
“無事,無事。”王安石不以為然的擺擺手,笑道:“某之詩才遠不如汝,但求下字工、用事切罷了。”
蘇軾肅然道:“介甫公練字之功,舉世無雙。”又問:“不知此詩介甫公寫完否?”
“未曾。不過聽子瞻言及此詩,某卻得七絕一首。”王安石隨口吟來:“黃昏風雨打園林,殘菊飄零滿地金。擸得一枝猶好在,可憐公子惜花心。”
這卻是一首新詩了,早前的那兩句詩意猶存,整首詩的蘊義卻已不同,幾近於打油詩,但頗有深意,調侃而不失真誠。
蘇軾自是明白王安石藉此詩是表明不會將這種枝梢末節之事放在心頭。王棣諸子年少多才,雖然不明往事,卻也曉得二位長輩早已拋卻往日恩怨,相談甚歡也。
蘇、王二家積怨久矣,蓋因政見不同所致,似王安石與蘇軾這等文壇巨匠雖自視極高,卻也不會文人相輕,反倒是文人相親多些。英雄重英雄,文豪遇文宗,唯惺惺相惜也。
嘉祐元年至嘉祐八年,歐陽修名震天下,其友雷簡夫稱其為“以文章忠義為天下師”,乃薦蘇洵給歐公。后歐公將蘇洵之文進獻朝廷,並在自己主持科舉考試時錄取了蘇軾、蘇轍;
而早在十餘年前的慶曆二年王安石便已科試中第,然其不像“三蘇”那樣主動去跟歐陽修、韓琦等大人物結交。相反,他有意要保持距離,不願去做他心目中“趨炎附勢”的事情。其友友曾鞏極力薦其於歐陽修,歐公亦器重之,但他始終只答應禮節性的交往。此乃“有道”也;
嘉祐六年蘇軾、蘇轍舉制科時,王安石拒絕為蘇轍撰寫任命制書。可以看出王安石對“三蘇”主動結交大人物的做法是相當反感的。他以為,結交權貴非君子所為,需自己有所主張,乃次說服“明君”,繼而改造世界;
熙寧二午五月,蘇軾上《議學校貢舉狀》,反對“經義取士”而極力主張“詩賦取士”。但由於王安石的堅持,蘇軾的意見並未能阻止科舉改革的進行,但皇帝皇帝看到這個奏狀,確實馬上召見了他。
凡此種種,皆是王、蘇二人明面上的矛盾所在。
然時至今日,二人言笑晏晏,把盞言歡,早無丁點芥蒂。
王棣心想:時間,果然能改變一切。歲月輕轉,往事隨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