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有匪君子

第7章 有匪君子

這數日,蘇軾於半山園流連忘返,在王安石陪同下泛舟游湖、登鐘山而放歌,端的是呼嘯山林,樂樂陶陶。

此二人,一個是前途茫茫的流放官員,一個是賦閑在家、心力交瘁的前丞相,又都是首屈一指的文豪,不免詩酒唱和,相處甚歡。

待到黃魯直(注1)聞訊趕至江寧,王、蘇、黃及江寧知府王勝之等或觀賞山川美景,或盡論古昔文字,談佛論禪,真真是以文論友,佳話永傳。

黃庭堅乃以舊作《水調歌頭·遊覽》唱曰:“……坐玉石,欹玉枕。拂金徽。謫仙何處,無人伴我白螺杯。我為靈芝仙草,不為朱唇丹臉,長嘯亦何為。醉舞下山去,明月逐人歸……”

此乃文壇佳話,半山、鐘山一時間引來士子無數,更有浙閩文人慕名遠來,即便無緣識遇大賢,亦算是適逢其會了。

而蘇、王等人這數日來所經遇之事亦不脛而走,在士子間廣為流傳,熱議最盛者莫過於蘇、王唱和。

某日,蘇軾在王知府陪同出遊蔣山,興至酣時,乃作詩《同王勝之游蔣山》以記曰:“到郡席不暖,居民空惘然。好山無十里,遺恨恐他年。欲款南朝寺,同登北郭船。朱門收畫戟,紺宇出青蓮……”

王安石讀到“峰多巧障日,江遠欲浮天”一句時,撫幾而嘆:“老夫平生作詩,無此一句。”並次其韻作《和子瞻同王勝之游蔣山》曰:“金陵限南北,形勢豈其然。楚役六千里,陳亡三百年。江山空幕府,風月自觥船。主送悲涼岸,妃埋想故蓮……”

一唱一和,孰優孰劣姑且不論,世間又多一美談也,文人士子自是喜聞樂見而津津樂道。

而蘇東坡又讀王半山詩云:

“北山輸綠漲橫陂,直塹回塘灧灧時。細數落花因坐久,緩尋芳草得歸遲。”

一時技癢,乃次其韻曰:

“騎驢渺渺入荒陂,想見先生未病時。勸我試求三畝宅,從公已覺十年遲。”

平心而論,蘇軾和韻之作更為出名,他借詩充分釋放了與這位政敵兼詩友徹底和解的誠意。

大人們把酒唱和,王棣便作為小主人陪着蘇小妹與蘇過游耍。

三人年齡相仿,原本正是玩樂的好伴,但相處模式卻很微妙。

對年齡最幼的王棣,蘇過很是佩服,若無姑姑蘇小妹“從中作梗”,早便是無話不說的小夥伴了。

蘇小妹則看王棣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

在王棣看來,這位小姐姐頗具才情,人也夠大氣,只因護短而嫉恨上了自己,也是徒呼奈何了。

要說起來,蘇軾方是罪魁禍首。

其在黃州之時,通過與王安石的通信及黃魯直之口,知“半山小神童”之名,不止一次評點王棣的詩詞及書法,直言勝蘇過等多矣,便是他如王棣之齡時也有不如。

在半山時,蘇軾見王棣言談舉止從容自如,謙謙如玉則具古賢風範,更是另眼相看,免不了考校一番。王棣昔日所作詩文他是見過的,雖稚嫩有餘,但已稍具氣候,遂以經義考之,乃有如下問答:

“物格而後知至,知至而後意誠,意誠而後心正,心正而後身修,身修而後家齊,家齊而後國治,國治而後天下平……何解?”

“物格者,物理之極處無不到也。知至者,吾心之所知無不盡也。知既盡,則意可得而實矣,意既實,則心可得而正矣。修身以上,明明德之事也。齊家以下,新民之事也……就是說:探究事理后才能獲得正確認識,認識正確后才能意念真誠,意念真誠后才能端正心意,心意端正後才能修養好品德,品德修養好后才能調整好家族,家族調整好后才能治理好國家,國家治理好后才能使天下大平。”

“《中庸》之‘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試解之?”

“‘中’是指超越任何情緒狀態。‘和’是指任何情緒的出現都能夠恰到好處。而‘庸’的本義就是用、功用的意思。‘和’為‘用’的最佳狀態。因此,通俗解釋‘中庸’,就是做任何事,都能不受任何情緒左右,做到節骨眼上……‘發而皆中節’的庸態,體現一個人的智慧。做事總是恰到好處,令人放心,就是一個有用的人才。但何謂恰到好處,還得因人而異,且需因時制宜。適合的才是最好的,所謂‘濃妝淡抹總相宜’便是此意。”

從《大學》到《中庸》,王棣侃侃而言,聲音清朗,不疾不徐,非止釋義精確,且能舉一反三,更說得通俗易懂,甚至蘇過還閃過這麼一個念頭:“好像比先生講的還好,至少這種大白話很容易明白……”

王安石頻頻捋須,老臉笑成了菊花開。

蘇軾連連頷首,嘆道:“論教育子弟,某不如公遠矣。”他雖作《論學校貢舉狀》說“……且其為文也,無規矩準繩,故學之易成;無聲病對偶,故考之難精。以易學之士,付難考之吏,其弊有甚於詩賦者矣……臣願陛下明敕有司,試之以法言,取之以實學。博通經術者,雖朴不廢;稍涉浮誕者,雖工必黜……”核心主張即:得人之道,在於知人,知人之法,在於責實。如果這樣,就可以了,與貢舉關係不大。最後結論是:以詩賦取士,雖然不一定好,但是行之已久,不可一下子就廢掉。如果以經義取士,那麼弊病就比用詩賦大得多。

其實歸根到底,吟詩作賦,固然全無實用;但死啃經書,也無太大益處。

爭論的結果,最終採取了一項折衷辦法,就是把進士分為詩賦和經義兩科,有詩賦進士,也有經義進士。

蘇軾雖然反對以經義取士而主張以詩賦取士,但文人士大夫若是不通經史子集,至少無法踏入科舉門檻,四書五經乃必修之課,更是詩詞歌賦的基石,典故不清者何以作文?難不成自己杜撰典故?

說到杜撰典故,蘇軾還真做過這種事。

仁宗嘉佑元年三月,蘇軾試舉作《刑賞忠厚之至論》,獲得主考官歐陽修的賞識,卻因歐陽修誤認為是自己的弟子曾鞏所作,為了避嫌,使他只得第二。

蘇軾在文中寫道:“皋陶為士,將殺人。皋陶曰殺之三,堯曰宥之三。”翻譯成白話文就是:上古堯帝時代,司法官皋陶三次要判一個罪犯死刑,堯帝三次赦免了他。因此天下人都懼怕皋陶執法的嚴厲,而喜歡堯帝用刑的寬仁。

歐、梅二公既嘆賞其文,卻不知這幾句話的出處。及蘇軾謁謝,即以此問軾,蘇軾答道:“何必知道出處!”歐陽修聽后,不禁對蘇軾的豪邁、敢於創新極為欣賞,而且預見了蘇軾的將來:“此人可謂善讀書,善用書,他日文章必獨步天下。

理直氣壯、“想當然耳”的杜撰典故,不僅未遭致罵聲,反讓文壇大家歐陽修贊曰:“讀蘇軾書,不覺汗出,快哉!老夫當避路,放他出一頭地也。”由此衍生成語“出人頭地”,這真的是沒誰了。

總之,詩詞歌賦需要用典,這就需要多讀書,至少得通讀四書五經。

但讀書這種事,“一千個觀眾眼裏有一千個哈姆雷特”。經義釋解雖然大同小異,每個人的認知卻多少有些不同。重要的是,能吃透書中所述之旨用且化為己用,而非讀死書而被書圈禁思想。

在蘇軾看來,王棣便已到讀書能有自己解讀的階段,這對於一個十歲孩童來說,太難能可貴了。

這也正是蘇小妹最不喜之處,自己的大兄如此看重一個外人,直言王棣的才學遠勝蘇過,且觀王棣的作派不卑不亢、不急不躁,養氣功夫不遜大人,“有匪君子如琢如磨”,她便無由的有些心煩意亂。

少女的心思啊,又有誰能猜得透。

好在王棣只當未覺,任他風吹雨打,我自巋然不動,倒教蘇小妹無處發作。

這日,王安石身體微恙,在“半山園”休養。蘇軾與黃庭堅及剛至江寧的佛印等人泛舟紫霞湖,王棣便領着蘇氏姑侄遊玩鐘山。

那數位士子口無遮攔的議論前輩是非,王棣倒沒什麼,嘴長在別人身上,總不能拿膠帶封住不讓說話吧,但見蘇小妹面露不豫,已處在暴走邊緣,遂起身:“走吧,帶你們去見識見識好玩意。”

蘇小妹嗤之以鼻:“前面那寺廟吧,求神拜佛去呀。”

王棣搖搖頭:“這靈光寺經久失修,有些破敗,好在所處位置極佳,平日裏倒算得香火旺盛。而且這個時節,遊客至此,納涼避暑者較多,咱們便不去湊熱鬧了。嗯,寺後有溪澗,澗旁有茅屋兩間,我時常去玩耍,感覺不錯。”

蘇小妹撇了撇嘴:“就看有啥子好耍的。”一不留神,川蜀口音冒了出來。

好親切啊,王棣前世雖非四川人,但認識不少四川友人,猛然聽得一句四川話,不由心生恍惚。

這蘇小妹,辣妹子從小辣不怕,辣妹子長大不怕辣,辣妹子嫁人……就不曉得嘍。

注1:黃庭堅(1045年8月9日—1105年5月24日),字魯直,號山穀道人、涪翁,洪州分寧(江西省九江市修水縣)人,北宋著名文學家、書法家、江西詩派開山之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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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河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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