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光與影(3)
坐在首座上,那個竹杖芒鞋,被族人親切的喚作‘阿爺’的老者,他除了是樓薄族的族王外,同樣是莋都四部資格最老的統治者,他在族內以鐵血的統治手腕和極其護短的民族主義而著稱,也因此受到許多仇視漢人的莋都部落擁護,在白狼部以難以匹敵的驚人速度崛起之時,他硬生生靠着合縱連橫遏制了對方的發展,隱隱形成分庭抗禮之勢。
可以說,如今莋都四大部落中,白狼、槃木與唐取、樓薄,互相結盟互相抗衡的對峙局面,有一半是這位年老力衰的樓薄王所鼎力促成的。
此時見到白狼王一聲不吭的就揮手斬殺大片的同胞,這個先前看上去笑眯眯的‘阿爺’一臉的不可置信的看完面前慘烈的場景,然後頭像扭曲的樹榦般一下一下扳過來,面目通紅的瞪着那名中年女子,如柴的手臂指了過來,肩膀以上的肉體都在抖動:“你!”
他敲了敲竹竿:“唐家女娃,你好狠的心哇!為了區區一個外族人的話,竟然屠戮本族同胞?你就算是白狼部之王,也不應該這般漠視族規,以至濫殺無辜,敗綱壞紀,長此以往,你如何統領白狼部?老夫如何將全族得重擔,交在你的手裏?”
竹樓上血跡在滴,血水在滾,刀回到女子手裏時,已經看不清上面金屬的痕迹,刀身如鍍了一層紅色的油墨,上面不知沾了多少莋都人的血。
她只將其遞給身旁的一個侍女,然後就滿臉冷笑的看過來:“樓薄阿爺爺,你雖是族內名望最高的長老,但畢竟職責不同,本王既踐王位,十年來兢兢業業,硬生生將白狼部從一個中等部落復興為四大部之首,這其中篳路藍縷,艱辛績業,輝煌熠熠,又豈是你這幾句話就可以置喙和質疑得了的?你若想干涉我白狼部內部事務,何必廢話,儘管來,就看你能不能承受的下後果。”
“至於你說將全族的重擔交到我手裏,呵,這種事何用你來,我自會自己去拿。”
“再者說。。。”女人眼中揚起輕蔑,“這莋都族,何時在你手裏過了?”
一番狠厲的話回過去,像是一道道巴掌拍在老人的臉上,這時兩人對峙的場景外那些哀嚎的聲音和軀體才姍姍來遲的傳過來,映入眼帘,那些平日裏在寨子裏作威作福人前人後囂張的不行的酋長渠帥們俱都縮着個身子,或趴或垂或蹲在地上和石桌旁,像是被錘了的烏龜和踩了尾巴的兔子,慫的還不如竹樓外看門的哈巴狗。即便是從屬於白狼部的部落首領,此刻也只敢斜眼偷偷打量這個猶如魔鬼一般的女人。
有人試圖去清掃一下地上的血漬,那邊白狼王尖銳的高聲突然傳來:
“地上的血!不許擦!衣服上的,頭髮的上的血,不許擦!那些狗一樣東西,不許救!讓他們掙扎!讓他們痛苦的去死!”她將頭轉過來,銳利的掃視着所有人,“讓他們好好記住今天!記住今天這個場景!記住他媽的什麼是白狼部!”
“把人帶上來!”
人群像靜止了一般,所有人都獃獃的望着她,有人連身子都不敢抖,有人連眼睛都不敢眨,血腥里沁着竹木的清新,某一刻突然多了一股若有若無的騷味,混在空氣中的味道里,竟意外的古怪和好聞。
速脫部的幾個首領被帶過來的時候,老遠就聽見他們在外面囂張的聲音,一口一個‘老子是某某某’‘老子認識誰誰誰’‘你再不放開老子就咋咋咋的’,似乎還要給他開個包間洗的香噴噴的好生服侍一番才肯罷休,某一刻還有人喊出剛才那個吃人巨漢的名字,說自己是唐取王的親信,搞得站在竹樓里的吃人巨漢熊臉一紅,坐立不安的在那四下張望。
然而到底也沒人會去關注一個吃人漢子的羞澀日常了。
人被像死狗一般拖進來的時候,那個為首的,頭上裹着根紅領巾、戳着根羽毛的,惡行惡狀的漢子看到血淋淋的樓內場景時,囂張的面色才登時變得懵逼起來,等他看到石座上那個白狼一樣的女子時,目光中先是湧出恐懼,爾後這抹一閃而逝的恐懼又變成怨毒,繼而是憤怒的破口大罵:
“白狼王!草泥馬!”
罵完就被人一腳踢在膝蓋上,然後‘啊’的一聲很沒骨氣的跪了下來。
“白狼王!草泥馬!”
“速脫部族長速脫巴剌,你可知罪?”
“我知你耶耶!”
“按《九章律》,殺人者死,群盜賊者相抵罪。。。”
“按你爸爸律!”
“遮塞官道、屠戮漢官,謀反之罪;評論先君得失,以古非今罪;污衊誹謗上官,詛咒誹謗罪,決刑,應夷三族。。。”
“夷你兒子族!”
人群靜止的竹樓里,只有這兩個人的聲音在有一調沒一調的響起,前言不搭后語的,往往是女人說一句,男人跟在後面罵一句,女人的聲音冷冷的,平平緩緩,男人的聲音則充滿了暴戾和兇狠,這種不在一個頻道的對話處處透着詭異與不着調。
卻沒一個人敢插話。
這般話說到最後,女人停頓下來,然後冷冷的看了他一眼。
一揮手:“拖下去,斬了!”
‘嘩啦,嘩啦。’
感受到背後衣領的拖拽,男人徹底懵了,他左右張望了一下,發現竟無一人敢和他對視,他終於反應過來,開始掙扎,開始發狂,開始發狂的大叫。
“老子是速脫部族長!你們不能這樣!老子的爹,老子的祖宗,是咱們族的英雄啊!”
“老子也是族中首領!憑什麼!白狼王!老子跟你平級,你憑什麼審判我,你有什麼資格決定我的生死?!”
“老子不過就,不過就遮了幾次山道,搶了幾次漢人,抓了幾個漢人而已,他們那麼富,他們富的流油,我實在忍不住了啊!”
“往年。。。往年不都這樣嗎。。。這又不是什麼傷天害理的事,你們,你們不能這樣!”
“混賬!忘恩負義的混賬!救救爸爸啊!”
“族、族滅?族滅是什麼意思?白狼王你把話說清楚!”
“女人呢?我們族的女人呢?她們都是無辜的啊!還有孩子,那些孩子啊?!”
速脫巴剌被越拖越遠,他的身體在泥地里脫出一道長長的血沫,外面開始響起零星的慘叫和怒罵聲,某一刻,這個男人突然跟瘋了一樣掙脫束縛,衝到前面跪在地上瘋狂的磕頭,口中凄厲的喊着。
“樓薄族阿耶!栗准王上!你們救救我啊!救救我的族人啊!求求你們,救救我們!救救我們!”
“唉!”
凄厲的慘狀,在場莋都領袖都有兔死狐悲之感,那邊突然響起一聲悠長的嘆息,卻是握着竹杖的樓薄老者發出來的,他老到要掉皮的面龐聳動着,像是枯木的樹皮一點一點被扒開的樣子,此時上面俱流着如嶙似角的淚點,在那些渦旋的皮膚皺紋里盤旋着,他低沉的聲調,聲淚俱下的響起。。。
“永元二十三年,漢人欺我族新附,遣青羌屬國校尉發大兵掠我種人,引為獠奴,奉為臣僕,又以刑拘我王,赤於大街引漢民觀望,相與嬉戲,笑取曰‘污衍種’。。。”
“永初四年,蜀郡三襄夷反漢,我王發兵助剿之,事後不予糧草,不給分封,反以三襄夷王主氂牛縣,逐我族於深山惡水之間,自此不相復望平原!”
“元初五年,以莫須有反叛罪名,戮掠我族子民三萬!”
“建和二年,又以稅布不至為借口,再發兵戮我族!”
“再是延熹四年。。。”
“再是光和七年。。。”
“再是中平六年。。。”
老人的聲音還在繼續響起,緩緩的,低沉的響起,他的話題對莋都這個民族而言,沉重異常,對在座所有莋都的領袖而言,卻是一百多年來宗族受盡壓迫,生死掙扎的血淚史,是刻在骨子裏的屈辱和抹不去的事實。
有些莋都漢子已經通紅了滿目,圓睜着怒視白狼王和她座旁的漢官付掾佐。
他們的模樣好似在說,來吧,殺了我們吧,把我們一起殺了吧,我們勇敢的團結在了一起,我們不懼怕你這個吃裏扒外的殘暴暴君!
樓薄王的話已經說到動情的極點,他用手中的竹杖不斷敲打着石桌,石桌和竹杖一寸一寸的斷裂、破碎,他全身上下的氣勢都被帶動着,某一刻他聲嘶力竭,帶着一絲沙啞的干竭,朝那個一臉漠然的女人吼道:
“唐家女娃!我知你一心慕漢,可你看看現在的漢朝,他們正在坍塌,他們正在衰亡!你要把我們也引上那個路子上去嗎?如今蜀中動蕩,你不想着帶領族人建功立業,反而、反而任由漢人在我們族地上橫行肆虐,不想着攻略漢人城池,反而幫着漢人殺自己的族人!你!你還是人嗎?你簡直就是惡鬼,是上天降臨在我族的天譴,非得用那光明的聖火,給燒死不可!”
他說著說著突然又指了指在地上磕頭的速脫巴剌:“而他!他才是我族中真正敢於同外族作殊死鬥爭的英雄,真正的,敢於同暴君作鬥爭的勇士!”
這番剛脫出口,那邊速脫巴剌突然一躍而起,揮拳打倒身後的一名白狼士兵,爾後抄起他隨身的小刀,橫在脖子上,一臉向死而生的氣概,慷慨激昂的舉目四顧:“諸位兄弟,當記得今日,我莋都族英雄速脫巴剌,證道於此,老子永遠忠於莋都族!”
他說完一口吐沫吐了過去,爾後一抹脖子,鮮血飆飛,整個人瞬間軟倒下去。
竟直接橫死當場!
那邊,樓薄族的老王也一臉悲戚,卻是顫顫巍巍指了指他的屍體,‘啊’了一聲,喊了一句‘英雄’,爾後白眼一翻,橫倒下去。。。
一番操作行雲流水。
速脫巴剌的人頭滾落在地,樓薄老王的身體也被咋咋呼呼的莋都薩滿給抬了下去,後來據‘可靠’人士透露,是因為用情至深,又年老力衰,所以脫力昏了過去。
反正聽起來是滿慘的。
這邊,白狼王等樓薄老王被抬了出去,等到外面的慘叫聲徹底停下來,她才撐着小臂坐回石墩上,好看的,一直冷漠的臉龐上露出一抹微笑,她擺了擺手,示意大家不要緊張。
“都坐,都坐。怕什麼,坐啊”她指了指一名樓薄族的心腹,示意他坐下,那張石椅上,此刻還沾着速脫巴剌的鮮血。
她又看了眼有點坐立不安的栗王,樓薄族老王倒下后,這邊瞬間變成了一對二的局勢,雖然他也不知道那老傢伙臨走前的深情演講能給他多少助攻,但此刻只能硬着頭皮上了。
女子這時面對着所有人,目光熠熠,語調輕鬆的說著。
“啊呀,剛才站了好久,腿有點麻了啊,呵,樓薄的阿爺說的話很是動聽,我聽得感動極了。”
“大家應該也有同樣的感受吧?不要拘謹,都說說感想吧”
所有人都沉默着,像靜止一般看着她。
“你們都不說,好那我來說,卓瑪,你告訴他們,今年的漢廷賦稅是多少。”
“回王上,今年的賦稅是,大口布一匹,小口布二丈,而四年前是大口布兩匹,十年前是大口布四匹”
“大人每年交一匹布,小孩每年交二丈,這跟我們一百多年前,剛內附漢朝時的賦稅一模一樣吧?比之前些年來,好了不知多少。”
女子冷冷的掃視了人群一圈:“我們氂牛莋都部,人口在七十萬上下,你們報上漢人郡城的數量又有多少呢?”
“合計起來,能不能超過十萬?”
“七十萬人口,隱匿了接近八成的人口,然後讓你們交這點稅。。。”
“哦,對,漢人如今衰弱了,即便這點稅也不想交,行,沒問題,先不談及當年我們內附的事情,我再問你們,這些年,本王經營氂牛的茶馬商道所分潤下來的利益,夠不夠你們交稅呢?交完稅,你們還有沒有餘留呢?”
人群中,有人對上女王冷冽的眼神,下意識的開始心虛的縮回,躲過。
“你們總跟本王說,說漢人欺負你們,擄掠你們。看看你們都幹了什麼,你們也在擄掠他們,殺他們啊,這樣,我們強的時候你們去欺負他們,他們強的時候又來欺負我們,然後仇越結越深,梁子越結越大,然後某一天就會有一個傻嗶站在你們面前,跟你們痛數這些血仇,甚至把它們羅列起來煽動你們。可他說這些東西的時候,並沒有告訴你們,你們殺了多少漢人,吃了多少漢人,又抓了多少漢人奴隸啊。。。”
“再回過來說漢人欺負你們,擄掠你們的問題,本王在位十年,已經和漢嘉郡的漢人打通了很好的關係,這樣的事情,已經足足有五年沒有出現了,本王還仿照漢人建立掌管刑訟的機構,甚至重金邀請蜀中有名的漢人大儒來講儒,邀請如付掾佐這樣優秀的吏員來講法,來調節你們與漢人之間的矛盾,可你們呢,你們又在幹什麼?”
“你們將本王的廷尉司當成一個笑話,看作一個擺設,你們繼續我行我素,繼續飛揚跋扈,你們總覺得漢人現在好欺負了,可以為所欲為了,兩年前,那個滿臉胡茬的大黑臉漢人帶着一支黑甲軍殺過來的時候,你們敗得比一條狗還要狼狽不堪,若不是本王拚命斡旋,你們今天還有命站在這裏跟本王講民族?”
“現在再回過頭來講講你們去擄掠漢人,殺漢人的問題,沒錯,你們不要命,你們勇敢,每次本王問到你們去擄掠的理由,你們都說,寨里的子民窮,糧食欠收,過不了冬,你們是在為民着想,可是你們搶的那些漢人百姓,他們如今比你們還窮啊,你們根本搶不了什麼東西的。還是說,你們僅僅是以搶掠為樂么?”
“本王這些年來,一直努力的維持商道的繁榮,一直努力的將分潤散到各個寨子中。”
“本王這些年來,一直在與南中的民族做貿易,一直在普及漢人水稻種植,一直在幫你們開墾荒地。”
“這些分潤,這些錢財,這些種田的技術,如果你們真的運用起來,你們的子民真的會挨餓嗎?”
“還是說,你們把這些財富全部收斂在自己手上,把奴隸全部堆積在自己手上,你們擴建石寨,你們耽於遊樂,最後卻以一個為民着想,為民族開拓功業的借口去消耗人命,去為禍四方,去發動戰爭。”
“然後。。。造福自己?”
“你們還以此為樂?”
一聲聲的質問,一聲聲的喝罵,一句接着一句,一浪高過一浪,女子冰冷的聲音,像一把把尖銳的刀鋒,都嶙峋刺骨般的劃在某些醜陋的靈魂上,如撲面而來的群山與巨浪,壓得他們喘不過氣來。
白狼王指了指她座下,那個不遠處依舊睜着一雙大義凜然的眼睛,被稱作‘英雄’的速脫巴剌,然後冷笑着,咬牙切齒的說著:“這個人,他將本王給他的分潤藏在自己的石寨里,他讓自己的子民做苦工給自己擴建宮室,他白日裏帶着男人們出去打獵消遣,晚上整日的飲酒作樂,到了冬天,沒了衣服,沒得糧食,他們就去搶別人的,然後自己繼續吃香的喝辣的,讓他的子民們平白的餓死凍死許多。。。”
“然後,再過來對本王美其名曰的說,他在為民着想,他在為莋都與外族作鬥爭,他是英雄!”
“你們要做這樣的英雄嗎?”
“還是說,你們現在就是這樣的。。。一群英雄?”
“你們這群。。。畜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