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光與影(4)
漢嘉郡是在靈帝時期才正式確立的郡治單位,在這之前,他一直是東漢的‘蜀郡屬國’,屬於邊境地區,漢朝一般都會在屬國設置‘屬國都尉’,職責為御邊和管理‘來降之外民’。
所謂‘來降之外民’,便是漢朝在邊境的山區建立了許多用來防禦外族的‘徼’(要塞),在這些‘徼’之外的蠻族便屬於化外之民,請求內附的民族就會被漢朝安置進‘徼’內,就是所謂的‘來降之外民’
打一個簡單的比方,匈奴在沒有內附之前生活在長城以北,有一天匈奴分裂了,一部分匈奴人選擇投降漢朝,於是被遷徙到長城以南生活,每年向漢王朝交稅,這些匈奴人就可以被稱作‘來降之外民’,氂牛山原的莋都人和南匈奴其實是一個性質的外民,只不過他們遠沒有匈奴強大,漢朝對他們的控制力也比南匈奴要強的多。
蜀郡這塊偏西南的邊疆地處大涼山脈、橫斷山脈以及蜀漢山脈的交界地帶,青衣水和沫水就從這片山谷高原之間交匯而過,著名的峨眉山便坐落在此地,在靈帝以前,這裏作為邊境的屬國屯集了大量內遷的化外蠻族,一般而言,青羌人和漢人會聚居在靠近成都平原的漢嘉城,也就是如今的郡治所,而大量不同種姓、不同民族的西南夷則盤踞在嚴道以南,氂牛城以西的廣大山原地區,這麼一大塊山區,往往地勢交錯起伏,地廣人稀,再加上不通的語言和蠻族自成的部落體系,漢朝只能對其進行粗略的管理,大致就是每年派個收稅的掾吏,過來收收稅,偶爾附近發生叛亂了,過來募兵幫助漢朝平叛。
蠻族的稅收也遠遠低於漢人,考慮到他們不識農耕,化外難教的基礎水平,先秦兩漢之際的政權只會向他們徵收布稅,連田賦(糧稅)都免了,而且所征布稅也極為微小。
不過即便如此,蠻夷的叛亂依舊此起彼伏,因為很大程度上來講,這些傢伙當初內附進來純屬迫於無奈或是一時之策,例如當年的南匈奴就是因為打不過北匈奴向西漢稱臣,後來北匈奴被西漢幹掉了,他又掉頭回去繼續做他的單于了,到東漢時匈奴再次分裂,南匈奴再次內遷,再次叛亂,至東漢與西晉末年,復又參與到中原紛亂的爭霸里來。
北地大哥如此,益州西南夷也不遑多讓,經常寇略漢城,甚至與‘徼’外(塞外)的蠻夷竄通一氣,內外呼應,經常將漢軍辛辛苦苦營造好的山寨給打破燒毀,甚至與管轄他們的‘屬國都尉’打的你來我往,若是聲勢規模太大,甚至需要靠蜀軍的募兵或者朝廷的精銳軍前來才能勘定。
一如東漢末年的‘放棄涼州論’同,東漢也曾有過關於是否要放棄‘西南夷’的朝議,不過往往都被魄力異常的皇帝或是宰輔給駁回,畢竟相比於強大的東西羌以及匈奴鮮卑,西南夷還是太過散沙,不成氣候的。
在這一屆女白狼王上位之前,聚居氂牛山原的莋都中與其他西南夷並沒有什麼不同,每年和蜀中下派的掾吏磨嘴皮子,稍有不滿就造個反玩玩,和漢嘉郡兵乒乓乓打的你來我往,頗為熱鬧,不過由於漢室傾頹以及州牧制度的實行,劉焉父子忙着鞏固巴蜀兩地的政權,一直以來對漢嘉郡的熟獠都採取懷柔政策,這種打鬧也就僅限於兩三個郡之內,並沒有擴散太大,上面也就睜隻眼閉隻眼了。
然而這種狀況從五年前在莋都族中開始發生變化,這一切都是因為,日漸式微的莋都白狼部出了一位女王,這位女王用半年穩固自己在部落的統治,又用了三年多的時間使得白狼部迅速壯大,在六年前她就將部落的觸手隱隱伸向無數部族盤踞的氂牛商道,在這期間她通過打壓、分化,威逼、利誘、脅從、勸化用盡手段的步步穩固和開拓自己的地盤和勢力,終於在三年前徹底打通了一條通往南中雲南郡、越嶲郡的完整商道。
由於當時益州爭奪戰剛剛結束,劉備忙於漢中會戰,無暇顧及南方,犍為與江陽兩郡通往南中的商道俱為群盜與蠻夷所堵塞,能夠通往的南中的只有巴郡和漢嘉郡這兩條路線,再加上白狼王的一番苦心經營,保證了其安全性和暢通性,因此迅速繁榮,成為蜀中西部最大的一條商道,商人趨之若鶩。
而掌握着這條山道的白狼部自然就隨之壯大起來,白狼王利用財力與白狼部落的聲威,與漢嘉郡的大人們確立了部分合作關係,接着迅速推行部落內的漢化和農業化,並逐漸開始吞併周圍的從屬部落,前年的時候,她又利用漢中王右將軍張飛南征的契機,一舉重創了與其作對的樓薄部及唐取部,自此隱隱有凌駕於其他三部之上,成為氂牛山原之主的態勢。
這樣一個莋都族內迅速崛起的年輕魁首,她在數年內創下的輝煌功績使她獲得了巨大的聲望和領袖魅力,在漢嘉郡內無論種族,人人聞之側目,都知曉莋都族出了一個心慕漢化的女雄主,她熠熠如一座冉冉升起的巨日,即便是帶領族人走過最黑暗歲月的皓月也無法與她的光芒媲美,行將就木的老樓薄王原本指望通過制衡來遏制其氣勢,然而卻被對方毫不留情的殺伐果斷瞬間摧毀,最後只能以棄車保帥的方式昏倒,黯然退場。
此時,雖然老樓薄王頗具煽動性的演講言尤耳畔,四大部之二槃木、唐取的王仍然在場,卻具都沉默着,被她的光芒所掩蓋,場下所有的渠帥、酋長,無論男女、長的丑長得帥,脾性如何,服氣白狼王或是不服氣白狼王,支持白狼王或是不支持白狼王的,都只能坐在那裏,一聲不吭的聽着台上那個女人說話。
好似她便是莋都族唯一的王。
“你們說讓本王與漢人開戰,好,可以,我跟漢人開戰了,打不過打得過兩說,首先這商道就得復又閉塞了吧?商道閉塞,首先在座的各位便再也拿不到分潤了,你們願意嗎?商道閉塞,白狼部便得放緩發展速的度,本王的屬民你們來養了?閉塞商道,漢嘉郡的大人們就會和我族中斷合作,爾後漢人再來伐,你們上去頂?”
“若我聽你們的伐了漢人,事情順利你們一擁而上,事情不利你們落井下石。”
“你們。。。都當本王是傻子嗎?!”
“任君燮,你站起來,告訴他們,這兩年,你用本王的東西,都做了什麼!”
座下有一男子‘喏’的一聲站起,拱手執的是漢人禮,儀態莊重,目掃四方:“吾的沫源部,計人口兩萬餘,其中男六千餘,女七千餘,孩童三千,老者三千,奴隸三千餘,自使王上所用漢農,墾荒地數百頃,加上先前良田,輔以沫水灌溉,以牛羊人屎灌溉,可反覆使用,非至大旱,子弟衣食,自有餘饒。”
“又用王上所遣漢人工匠,學習更加先進的織工技術,織布速度大大提高,這兩年,已可在上繳賦稅後存留大半有餘。”
“又興學漢教,族內易子相食,老弱殺棄的現象大大減少。”
“即便大旱,也可以歷來年存蓄的商道分潤購滇粟以活!”
“子民相和,怡然自得!”
“好!”女人給了他一個讚賞的微笑,並說,“你漢語學的不錯,子民想和,怡然自得,說的好,有賞!”
“謝王上!”男人嚴肅的一立正,爾後盤起左衽的長發,竟同漢人一般束於頭上。
白狼王繼續點名,
“任老四!說說你們寨子的情況。”
“喏!”
“白得飯!說說你們寨子的情況。”
“喏!”
“唐取水!說說你們寨子的情況。”
“喏!”
她每點一個名字,座下就會站起一個身材魁梧的莋都魁首,他們或是一方渠帥,或是一族之長,都是這些年來,逐漸投靠白狼部的從屬,他們每個人俱都自信的說著自家寨子的繁榮,爾後一個接着一個的,束起了發!
越來越多的人站了起來,越來越多的人束起了發,越來越多的人說起了漢話,直到在場的莋都魁首中有超過半數的人站起身,即便是身在局外的陳恪,也能切身感受到場內風雲變幻的氣氛,以及,那個被稱作白狼王的女人對整個局勢翻手為雲的掌控。
還有,那深藏在陰影之下的野望!
那個被叫作栗準的吃人漢子,唐取王,終於坐不住了,他站起他如巨熊般龐大的身子,居高臨下的以身勢逼向白狼王,一字一頓,接近猙獰的說:
“唐。簡。兒!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
女人偏過頭,直視巨漢噬人的眼睛,而後眯着眼揚起一臉輕蔑。
“栗准,你們準備好打仗了么?”
“你說什麼?”
“我說,你準備好了與我白狼一族的戰爭了嗎?”
“你、你瘋了?”
“以一敵二,儘管來吧。”
“縱觀巴蜀紛爭,楚越之戰,秦王掃六合,沒有一個國家的大一統沒有經過血腥的清洗!
秦滅六國,所坑殺者,又何止長平坑道上那四十萬趙卒!
自雲夢澤至易水河,山川大地,儘是漢人先烈的枯骨!
一個國家要想興盛,首先就得祛除他們身上的蠹蟲。
而你們,就是莋都族的蠹蟲!”
“既如此,那便經我之手,消滅你們吧。”
栗准望着他眼前這個女人,這個在他眼中是如此嬌小的女人,她此刻就用手指着自己,露出那副輕蔑而又嘲弄的神情,挑釁、逗弄着自己。
他很想像平日裏一樣,用他的大巴掌一下捏死這個小人兒,然後在嘴裏咀嚼出那讓他暢快的血腥味,可是,他不敢。
他是唐取的王,是統帥十萬部族的王,他很想揮斥方遒,霸氣十足的向這個女人宣戰,可是,他不敢。
他害怕到只能全身戰慄的站在那裏,拚命抑制着全身上下呼之欲出的怒火,然後,一個狠字也說不出口。
白狼王已經不再看他了。
女人拿起它的銀刀,噗的一聲斬在石墩上,石墩化為齏粉,四散裂開。
“本王今日在此曉諭莋都諸部,白狼部不日將進行徹底的漢化改革,從服侍上、從習俗上、從制度上、徹底的進行漢化!”
那邊另一個坐於石墩的巨漢起身執禮:
“槃木部願追隨白狼部。”
盈徹竹林的呼聲響起。
“漢化!漢化!漢化!”
白狼王翻卷着她銀白色的狼皮披風,在許多人莋都魁首的簇擁下魚貫而出,她在光與影的界限上頓了一下,那是竹樓與天光所暇接的門框。
她轉過頭,對着門內尤然獃滯的人群掃了一眼。
“今日之後,吾等漢化,十年之後,吾等為王。”
“爾等,將永生永世,為漢人仆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