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光與影(2)
夏日,午時之後,即便是海拔較高的氂牛山原也難祛酷暑,陽光,透過遮道的衫林一片一片的灑下來,像是金色的布匹掛在土黃色的赤練上,空中,還有暮春時節殘留下的柳絮和牛羊的毛兒在到處飄,巨大的熱浪和血浪滾滾而來,五彩斑斕的毒蛇盤曲在樹榦上吐了吐舌頭,然後就被兇悍的莋都人給驅趕開了。
陳恪和秦善益被從監牢裏弄出來的時候,這一片山區的戰事已經結束了,就連善後工作也做到了尾聲,那片山陵最高的峰巒上,巍峨的石寨變成悉悉碎碎的廢墟,到處是東倒西歪的碎石,上面或躺着幾具屍體,或三折幾塊殘肢,極為血腥的,還是從山麓上緩緩淌下來的,那如同溪水般的血水。
熱浪和血浪撲面過來,寬垠的土地被染成血紅色,在炙熱的光線下彷佛要蒸騰起來似的,而有些莋都人,竟還披着保暖的狼皮,在那不慌不忙的搬運着屍體。
這些壯烈而又奇特的景觀實在值得陳恪驚嘆,然則他此時卻全然沒有工夫管這些,除了匆匆一瞥后目光下閃過的一抹驚異外,他的目光一直投在身旁那個,穿着綺羅裙絲的少女。
秦善益此時穿着女子的綺羅裝束,黑色青絲整齊的披在身後,臉上污泥盡祛,露出白皙好看的瓜子臉,再配上起伏有致的身段和修長勻稱的長腿,稱的上是體貌超群的女孩了,見到陳恪一直盯着她的臉看,秦善益兩腮微紅,眉黛輕蹙着就抽了抽腰間的刀,這把失而復得的朴刀配上她淡青色的襦裙,格格不入間卻也有種趣味在裏面。
此時被幾個莋都人帶着走在大路上,兩個人皆心照不宣的沉默着,陳恪見她拔刀,身子往後縮了縮,腦海里卻莫名浮現不久前在監牢裏和她身子緊貼在一起的場面,那種從上到下的柔軟讓他身下硬了硬。
這種事情。。。
他在心裏嘀咕着,不斷回味那股未去的香韻,記憶里本該是兩個大男人扭打的場景竟逐漸變得異常香艷和刺激起來。
早知如此。。。我。。。
“喂!”
“啊?”
陳恪正在懊惱某些事情,思緒被一聲‘喂’給打斷,他回過神來,發現眼前的場景已是大變,一片片的竹林,處處透着陰濕的涼意,陽光已經被滯留在遠處的背後,他們踏在一條盤曲的羊腸小路上,遠處的遠處,依稀可以看到有一排排的冰塊在升騰的冷氣,有一座竹樓匆匆露出他林葉間的一檐屋角。
氂牛山原靠着橫斷山脈的大雪峰,憑着地利和一些大力士想搞到冰塊還是不費事的,再加上天然的地理優勢,躲在這處幽深的竹林里,就算是亞熱帶氣候的魔手也拿這些聰明的土著人毫無辦法。
隔着老遠,彷彿就能聽到那片竹樓中傳來的爭吵聲,以及,撲面而來的殺氣。
陳恪之前並沒有想到秦善益會在這之後主動與他搭話,此時抬頭看過去,眼裏疑惑中還帶着點期待。
秦善益瞥了他一眼,就轉過頭去,聲音很小卻帶着一點兇狠的說道:“待會進去見到我師傅,我們要假裝什麼事都沒發生,知道不。”
“哦,”陳恪下意識的點點頭,旋即又感覺不對,轉過來想說什麼,那邊秦善益已經把頭扭過去咚咚咚走出去好遠,捂着腰刀再也不看陳恪了。
啊,我其實是想說我們確實什麼也沒發生啊。。。你這話說的,怎麼還好像我占你便宜了呢。
陳恪這般想着,臉上卻露出美滋滋的笑容,嘴裏哼起了小曲。。。
曲徑通幽,竹樓林遠,正是將軍與女俠,共和唱處。
。。。。。。
竹樓里,此刻正上演一場你方唱罷我登台的光怪陸離景象,在莋都這種制度落後的西南夷部落里,即便有一時興盛的王國,也僅是以部落聯盟這種鬆散的形式維持着,因此也就不存在什麼嚴格的上下尊卑禮儀,如今除了名義上有着共治名頭的四大部落王坐在正廳前方的四個石墩上,其餘什麼渠帥啊,酋長啊,都亂糟糟的坐在下面嘰里呱啦的說個不停,若僅是各抒己見、爭論不休的那還算好的,有幾個聲音大得跟雷似得,震得樓都在抖,更有甚至一言不合的直接開干,在人群里廝扭滾打起來,旁邊人也嘻嘻哈哈的吆喝,彷佛這並不是他們莋都族的宗族大會而是莋都人的摔跤廣場一樣。
這種事情實在多了實在讓人頭痛不已,陳恪和秦善益進來的時候,迎面竟飛來一個在空中翻滾梭哈的人頭,被秦善益一刀拍到竹樓外的野草地里去,那邊石墩上正站着一個身材魁梧似熊的巨漢,手上擒拿着個無頭屍具,上面還在冒血,下面還有幾個人拽着屍體的腿在亂捶。
那巨漢對着亂鬨哄的竹樓張嘴大喊,其聲如鍾。
“我殺人了啊!!”
他身旁還有個老人用竹杖在面前的石桌上不停的敲打,中氣十足的喊着:“安靜!安靜!安靜——”
然而並沒有卵用,下面的渠帥酋長們各個是拍案而起的好手,紛紛振臂大喊,亂七八糟的說著些什麼。
“白狼王意欲何為啊!他們只不過是鬧着玩,你就殺光他們全族嗎?”
“莋都族族規,族內所犯之事,皆血債血償,你已經屠了他們全族男人,如今連小孩和女人野不肯放過嗎?”
“血債血償,以眼還眼,如今血也償了,債也還了,還望白狼王見好就收。”
“白狼王,俺也覺得此事不妥!!”
突然有一巨漢直接一巴掌拍碎了石桌,站起來指着前面方石墩上的女子,大罵道:“奶奶的!這些年白狼王得寸進尺!進入山道的商賈竟都不許我們劫了,以前哪個不是被我們給吃干抹盡了,男人充作奴隸,女人給娶了當老婆,現在這也不能碰那也不能碰,盡便宜了那些漢人,白狼王,你賠我們寨老婆!”
“是!你賠我們老婆!”
“你賠我女人!”
“還有那些奴隸!”
“速脫部雖然魯莽了點,但他們沒做錯!”
“就是就是!”
吵鬧聲越來越大,群情不可謂不激憤,有幾個魁梧漢子已經往前擠了過去,與守衛主台的士兵發生衝突,他們指着四王台左側唯一一座石墩上的男子罵道:“就是他!就是這個漢人蠱惑了白狼王!弟兄們跟我上,幹掉他!”
“幹掉漢人!搶了他們的商人,攻了他們的城池,搶錢搶糧搶娘們!”
“我們不做漢人的走狗了!我們要做自己的主人!”
那邊石墩上穿着漢官制服的中年人是場內唯二束髮的男子,此刻臂肘撐在石桌上,雙手交疊在眼前,一雙要嗜人的陰冷目光沉沉的注視着這一幕,渾身一動不動,絲毫沒有畏懼的意思。
從陳恪的視角看過去,可以看到,場內除了群情激憤的部落酋長外,同樣有部分人陰沉着臉坐在原地默不作聲,看樣子貌似是在揣度局勢或是看風向,而最前方的高台上,四個石墩分別坐着三男一女,右側掛着象徵身份和派系的部落圖騰,左側則都站着一個師爺模樣的謀士,俱低着頭。
史阿就站在這群人的身後,懷抱長劍,低頭倚着一竿竹欄,冷漠的注視着這一切,在看到陳恪和化作女裝的秦善益時,嘴角微不可察的抽動了一下。
那邊石墩上的熊漢又殺了一個人,屍體仍在石桌上,他咬了一口,噘在嘴裏,與身旁敲桌子的老者莫名一笑,然後那個掛着牛皮衫的老者就伸出他如柴的手臂,從石墩上顫顫巍巍的站了起來。
“唐家女娃娃。。。你看這事?老夫和栗王都儘力了。。。這,壓不住啊。”
“我們莋都族,一向都講究要尊重族人的意見,你看這麼多渠帥都反對,要是強行做的話,那是會觸怒神明的。”
陰暗的光線下,槃木族特有的黑木油閃動着火花,一如這人影攢動的場子般,搖搖晃晃的,老人的聲音很輕,中氣不足的抖動着,就着這亂亂糟糟的場景飄來飄去,渾濁的目光看過去,再配上他蒼老到要掉皮的老臉,任誰都能從他身上看出一個苦口婆心,語重心長的賢老模樣。
坐在白狼王身旁的那名壯漢沒有作聲,他看了看被稱作唐家女娃的女子,那個中年女人頭上的髮髻像漢人婦女般盤簪着,此刻正低頭摩挲着手上象徵王者身份的青銅戒指,似乎在思索着什麼,許久之後,她才抬起帶着點風霜卻很好看的黃色臉龐,對着左側坐下的那名漢官說道:“付掾佐足下,按漢律,這件事該怎麼處理。”
那個陰沉臉的男子沉默了一陣,回道:“按《九章律》,殺人者死,群盜賊者相抵罪,遮塞官道、屠戮漢官,謀反之罪,隨意評論先君得失,以古非今罪,污衊誹謗上官,詛咒誹謗罪,決刑,應夷三族,然。。。”
“草泥馬!”
“哈哈哈!這個傻嗶要夷我們三族啊!哈哈哈,你來啊!”
“老子好怕怕哦!!”
此男子說話陰沉溫吞,然聽其口氣卻頗為學究,此時話說一半,旁人聽來早就忍不住爆粗口,連阻擋其餘人沖陣的莋都士兵也不禁錯愕回望,顯然以為對方吃錯藥了。
你在莋都的地界要夷莋都三族,這。。。
“然,按春秋決獄法,又因此地原為青羌屬國境內,不可盡用漢法,下官的意思是,白狼王可酌情減刑,但,速脫部罪不可免,理當族滅!”
“草泥馬!”
喝罵聲並沒有因為付掾佐所說的‘減刑’二字有絲毫衰減,那漢官不緊不慢的說完判決,拱拱手,復又撐着手臂,目光陰沉而瘮人的注視着暴動的莋都人群,眼珠里佈滿青瀝的血絲。
付掾佐是漢嘉郡遣派到氂牛山原莋都部落的最高駐地漢官,按循例他的權威應是除了四大王之外最大的一個,另如果有相關稅法(稅與法)上的事件,部落中的酋長也應首要採納他的意見,然而此時此刻,當付掾佐以極其冷酷的語調下達此刑決時,在大多數莋都渠帥看來,卻顯得太過荒謬和可笑了。
他似乎忘了,上一任漢嘉郡下派莋都的掾佐,他被晾在薄樓部石樓上的屍體還沒人敢收呢。
漢人算什麼鬼?你們所謂的大漢朝如今不過佔了個小小的蜀郡平原和千瘡百孔的漢中盆地,時時刻刻面對中原的威脅,分分鐘就是滅亡的命!
據《三國志》記載,蜀漢在滅亡前夕屬於官方登記的戶口不過堪堪過百萬,然而莋都夷作為蜀中和南中實力中等的土著民族,其總計人口就有兩百萬上下!即便如今盤踞氂牛的白狼、槃木、唐取、樓薄四部,其人口也在七十萬左右,族中能戰之士,數以萬計!
這樣強壯的民族,適逢亂世,又憑什麼聽你個區區益州割據政權的命令?更別說劉備剛剛在夷陵慘敗,實力大減,蜀中也動蕩不堪了!
正因為這番此消彼長的實力對比,當付元說完這番話時,場地上立馬發出哈哈哈的大笑聲,譏笑聲、狂笑聲,嘲笑聲,連同那一系列的污穢辱罵之聲,都一股腦朝他涌了過來。
“大漢亡啦!”
“現在叫蜀漢啦!”
“老子去漢嘉城城門口撒泡尿,那群漢兵沒一個敢吭聲,還得笑着喊帥爺!”
“哈哈哈哈!”
“老子今天就是要保下速脫部一族,怎麼滴了?你發大兵討我??”
這些話說來,即便身為局外人的陳恪,也不禁氣的渾身發抖,他看向那個面色沉着的中年男子,有些無法理解這個人是如何站在風暴的最中心,然後以一種處變不驚的態度不動如山的承下這如千斤般沉重的大山。
這是民族屈辱與時代喪亂的大山。
這些話說的良久,就連坐在首席上的那名壯漢也忍不住翹起滿是脂肪的嘴唇,形得意滿的曬笑着。
某一刻,那個摩挲着戒指的中年女子突然抬起頭,目光投向竹樓檐角的空隙,一排一排紮成一捆的竹竿搭成成了這座簡易卻堅固的竹樓,天光透過竹樓的空隙,將沒有人間喧囂的山間空氣透射進來,與她的目光交匯在一處。
一百多年前,白狼部還不會建這樣的竹樓,還沒有這樣肥沃的竹林可以刀耕火種、乘閑納涼,一百多年前,白狼部還僅僅是個游牧民族,整日與橫斷山脈上的野蠻部族以及青藏高原上的羌方子民生死搏殺,為能多活一天還是少活一天而蒸發全身上下的每一份潛能,為什麼時候就會全族淪為別人的奴隸而絕望和發愁。
是什麼改變了他們呢?
女子將目光掃向這群瘋癲的人群,她又在想。
是什麼讓他們變成這樣的呢。
她不太懂,也許從她十年來的治國經驗來看,人生來就是這般愚昧貪婪的吧。
他們之中,還有男女同川而浴不知廉恥的,他們之中,還有將生下的第一個孩子吃掉亦或獻給主君視為吉祥和藝術美的,他們之中,還有兄弟共享一妻的、兄死弟繼的,還有覺得殺人吃人搶人。。。都是理所當然的。
等等等等。
從蠻荒走向奴隸制,再走向封建,再走向禮教,中原跨過了漫長的幾千年時間。
現在,我們莋都人又該花費多久時間呢。
女人看了看付元,又將目光後轉,輕輕的在那個抱劍男人的身姿上一點而去。
許多在十一年前就震撼她心靈的記憶突然如翻滾的熱浪般泉涌了上來。
然後她輕輕的抬起手。
“靜一靜,都靜一靜。”
她這般輕聲的說著。
那個握着竹杖的老者在這瞬間眯起了眼,危險的看着她,吵鬧的人群中,有一部分人突然收住聲色,沉默的坐下來。
“我說,都靜一靜。”
天光中,就見一把銀色的刀影從竹樓上一飛而過,僅僅是眨眼的工夫,就見那些或振臂高呼的,或舉首四言的,或起身奔走的,或扭打在一起的。
他們的手臂斷了,他們的頭掉了,他們的身軀被斬為兩截,他們的身體永遠的黏在了一下。
血花在四濺,和青色的竹墨溶在一起,將這片竹林的世界化成赤色的煉獄!
握着竹杖的老人站了起來,吃人的巨漢站了起來。
史阿抬起了頭,他手中的劍在嗡嗡作響。
人群在噴射的火光中安靜了下來,他們看向那個最中央的,那個最不起眼的嬌小身影,她身上披的狼皮如雪一般潔白!
“我說,都靜一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