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端倪隱現
大衍府中,依舊一派忙碌喧鬧景象,自太宗皇帝賜下府邸以來,這處紅塵中的清修之地還不曾如此熱鬧過。
得益於常如等一眾弟子勞心費力,再加上吳景辰三品太常卿及未來駙馬爺的身份,對大衍府的翻新改造工程進行得十分順利,迎娶三公主的諸多事宜也陸續準備妥帖,只待詔書一下,一對伉儷便能喜結良緣。
然而連日來,吳景辰的臉上卻沒有絲毫愉快或期盼,甚至連緊張和急切都沒有,就只瞧他整天陰沉着臉,眉眼間擰着一股子不耐,才將他內心裏的擔憂與慌亂深深藏住,不叫旁人看出一絲一毫的端倪來。
自從崔華霍走後,監視大衍府的刺客就陡然增加了一倍。那些刺客個個都精通易容潛行之術,從各種角度盯着他的一舉一動,本以為萬無一失,卻不料他前些日子修行有了進步,窺見天人之理,五感已然通靈,只被刺客盯着,就覺得如芒在背,自不會被蒙蔽。
暗中潛藏的刺客越多,所使用的手段越高明,吳景辰就越覺得心中不安,卻不是為了自己。現如今的他已經沒有太多被監視的價值,無論是那一日向千面娘子低頭服軟,還是乖乖同意迎娶三公主,都讓他表現得十分順從與安定,原本不需要浪費這麼多精英死死盯着他;現如今監視大衍府的刺客無端增加,或許就是崔華霍的行跡敗露,便叫他憂心不已。
早在初見之時,他便看準崔華霍命中有一道死劫,原是避無可避那種。數月以來,崔華霍雖遭了幾次危難,甚至被連累家破人亡,自身卻始終不曾應在那劫數上,便是他尚未遭逢命中的大劫。此番請他往大衍秘境送信,吳景辰就存了助他脫身的意思,打算借大衍宗高人之力,幫他逃脫這無可避免的死劫。
然而這十餘日過去,他卻似泥牛入海一般,再也沒有消息,算算日子,若是一路平安,他早該帶着大衍宗一眾前輩趕來支援才對。吳景辰心憂之下,也曾幾次潛心為他卜算前程吉凶,卻一如初見那日一般,只得渾渾噩噩,看不清絲毫因緣際會。
這一日,他又一次興起卦象,依舊一無所獲,正是憂心之時,就聽得街面上一通熱鬧,才瞧見常如急忙忙跑了過來,叫道:“師兄!天後駕臨!請師兄速速更衣!”
這才叫他稍稍一愣,隨即露出一絲略帶玩味的笑容。照理來說,天家聖人駕臨臣子府邸,乃是莫大的榮耀與天恩,原該提前降來敕旨,命府中眾人傾巢而出,遠接高迎,儀軌之繁瑣,陣仗之龐大,沒有個兩三天光景,根本無從準備。千面娘子如今假作武后,自有天威,原不該貿然駕臨,就不知她打得什麼主意,要做這等敗壞禮數之事。
也來不及思索許多,常如這就服侍吳景辰穿戴整齊,並招呼闔府弟子及一應工匠僕役迎接天後聖駕。才來到府門,就瞧見千面娘子率眾徑直而來,也沒個遮擋避諱,直接出現在眾人面前,直叫工匠僕役把臉緊緊貼在地上,萬不敢冒犯聖人天顏,連帶着大衍府中弟子,都低頭垂首不語。
吳景辰上前見架,恭敬請着千面娘子往正堂去,正要吩咐人架起屏風幔帳,就聽她道:“不必了!君臣相見,何必諸多虛禮?難不成少了帳子,你就說不出話來?”
這一句直叫滿堂寂靜,才是先前武后謹慎非常,只說自己代表天子,代行皇權,絕不會觸及君臣之論,表現出規矩與禮法來。千面娘子如今直言不諱,便真是肆無忌憚,才叫聽得懂的渾身冷汗直流,聽不懂的也不敢往深處想,一眾人只作不聞,這就潮水般撤去。
“你這駙馬府準備周詳,足見用了心思。我今天來,一是為瞧你準備如何,二則是有件疑難之事,要請你幫忙。”
吳景辰聞言,連道不敢,才道:“君為臣綱。天後吩咐就是,臣不敢不從。”
聽他這麼說,千面娘子臉上露出冷峻笑容,道:“好,好一個‘君為臣綱’。幾日前,有人在路上瞧見形似要犯崔華霍之人,說他一路往東邊去了。那廝身為朝廷命官,知法犯法,自滅滿門,負罪出逃,敗壞朝廷天威,若不將其正法,實難取信於天下。你精通卜算,把握因果,如今曉得他往東去,可能算出他欲往何方,身在何處?”
吳景辰聞言一震,才道:“啟稟天後,非是臣有心推脫,實乃臣曾多番卜算崔寺丞去向,皆無所獲,許是學藝不精之故。天後信不過臣,可召太卜令演算。”
千面娘子微微一笑,道:“哪能信不過你,不過是隨口說起罷了。若是占卜推衍能盡知一切,刑部與大理寺就無立身之地。既然算不得那狂徒下落,也就罷了,左右他活不長久。”
強壓着心中的怒意,吳景辰恭敬低下頭去,道:“天後所言極是,朝廷王法,原不是輕易所能脫逃。天理循環,報應不爽,總不會叫歹人逍遙。”
這才叫千面娘子眉頭一挑,心中暗暗思忖他的意思。崔華霍動身趕往大衍秘境,自然是得了吳景辰的指點與交代,她昨日失了菖蒲等一眾人的消息,才要來探探吳景辰的口風,試試他究竟曉得了什麼。然而吳景辰真是有着不合年紀的城府,說話間滴水不漏,語義含混曖昧,倒叫她有些疑慮。
假意瞧了一圈大衍府的迎親準備,千面娘子便也出言讚賞,道:“我聽聞公主心意,不願勞民傷財,瞧你用心之處,倒是合了她的意思。可見你對她一片真心,我不曾看錯了人。嗯?”
正說著,就瞧見她突然伸手往臉上摸去,眼中也露出一絲慌亂,才叫吳景辰瞧得真灼。就在剛才電光火石之間,千面娘子的鬢角處似有一塊皮肉翹起,露出底下蒼老蒼白的肌膚來,雖只是一瞬,卻躲不過吳景辰的眼睛,才叫他心中冷笑,臉上卻淡定自然,輕聲道:“大興土木之處,自然污穢不堪,還請天後迴避,不敢玷污天顏。”
就見千面娘子微微點頭,按着鬢角一言不發,似是失了興緻,這就起駕離開。
她一走,吳景辰便招手叫過一旁服侍的弟子,低聲道:“可瞧的清楚?”
那弟子原是他刻意安排在旁,精通易容之術的,就是為著探明千面娘子如何假扮得與武后一般無二。許是天公見憐,就真叫千面娘子在他面前露了破綻,才聽那弟子顫聲道:“啟稟師兄,弟子瞧得分明,那是人皮面具,卻與尋常不同,乃是細碎剝下,拼接而成,配合改易骨相的手段,扮作這般模樣。弟子從未見過如此高明手段,沒有十足把握。”
吳景辰聞言點頭,這就叫人領那弟子下去壓驚。原本剝製人皮面具之法,已然足夠駭人,要說能改變面容骨相,就叫人着實難以置信。臉骨與四肢軀幹都有不同,原是渾然一體,並無骨節筋膜,本不是輕易所能改變;千面娘子也不知有何等手段,能將這整塊的骨頭都隨意揉捏,便着實駭人,叫那弟子心底發寒,直如見鬼。
不過如此以來,吳景辰心裏倒是有了些把握,曉得千面娘子始終還是血肉之軀,不曾煉成了形由心變,貌隨心轉的無上神通,易容假作他人,始終還需藉助外物。大凡人造之物,自然有其破綻,她今天在大衍府中露餡,今後也能在群臣面前出醜,便有揭破她身份的機會,叫吳景辰瞧見了一絲希望。
天後駕臨大衍府的消息,乘着一陣風就在長安城內傳開,這邊坐實了先前的諸多流言蜚語,叫朝臣百姓都曉得吳景辰得了天恩,要做駙馬,才叫人欽佩羨慕,倒也沒有多少人亂嚼舌根,大伙兒茶餘飯後說起,多也是稱讚祝福,順便盼着公主大婚,大伙兒沾光得些賞賜。
這便是三公主素日裏頗有美名,吳景辰也繼承大衍宗德行多行善舉,群臣百姓心中自有掂量,曉得好歹,也對他倆回饋以善意和祝福。要是換做兩位平日裏不肯修善積德的,就不想他倆這般,說不定要被怎麼編排,有多少閑話流出。
也不知是否因着那日露出破綻,千面娘子接連幾日都不曾召見吳景辰面聖,就連他主動求見公主,都被以保全公主名節為理由駁回,不讓兩人相見。
吳景辰自己胸藏神機妙算,身懷無上武功,即便真與千面娘子對上,也能僵持個一時三刻;三公主卻是個收入縛雞之力的弱女子,一應蕙質蘭心,在絕對的力量和刺客的冷酷面前毫無用處,便叫吳景辰着實擔心,直懊悔自己行事不夠周詳,未能實現考慮她的平安。
與此同時,千面娘子對朝中眾臣的震懾與掌控也絲毫不曾放鬆,接連敲打了幾個敢於說話的要臣之後,滿朝文武對她都是忌憚非常,再不敢當堂與她為難,只一味默默隱忍,期盼着皇帝李治能早一日恢復清醒,才好轄制武后近乎失去理智的一應舉動。
然而吳景辰卻曉得,千面娘子一日不登基坐殿,李治就一日不可能緩醒過來;一旦她成功竊取天命,坐上女帝之位,李唐的皇帝也就再沒有活下去的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