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玉弓鐵箭在弦
距離吳景辰推算的婚期僅剩幾日,大衍府的翻新重建也接近尾聲。每天都有不少百姓慕名來瞻仰今後的駙馬府邸,更有些信善老婦備下蓮子桂圓,豆子穀米等象徵吉祥的物事,換些賞錢,就叫大衍府一天到晚都熱鬧非常。
常如等弟子憂心吳景辰的大事,吳景辰卻打定主意不叫他們插手,便只吩咐他們迎來送往,無論高低貴賤,一律好生招待上門賓客,多奉茶點,多給賞錢,遇上家計艱難的,還要多多補貼,也算是為三公主積福積德,只求她能得順遂平安。
這消息自然滿城都是,才真叫百姓們交口稱讚。人心都是肉長的,是非好歹都在大伙兒心中有數,才真有吃齋念佛的在家居士晨昏上香,為這一對璧人誦經祈福。這盛況不敢說空前絕後,至少也也是自文成公主遠嫁以來,最受長安百姓關注的一場婚事。
眼瞧着大衍府中那些無甚價值,卻又包含了一片心意的賀禮越來越多,吳景辰心中的擔憂也就越來越濃。到最後,他每日都要遣人去四周城門查探,以期得聞崔華霍平安歸來的消息,卻始終一無所獲,才叫他無以適從。
常如瞧着他這般,心中焦急也是無法,只得好言勸道:“師兄請放寬心,着急原沒有益處。如若實在放心不下,弟子原為師兄往大衍秘境一行。”
這話毫無幫助,反而叫吳景辰心煩,才聽他道:“此乃李唐國運,非崔寺丞這等棟樑不可肩負,若然換旁人去,只怕無功而返,還要橫生禍端。崔寺丞命犯死劫,也與此事有關,此等因緣際會,你許把握不得。”
他這話說得口冷,常如也不往心裏去,便道:“師兄已然上窺天數,弟子自然不敢多言。只不過師父曾教導我等,從來邪不勝正,是非自在人心。崔寺丞秉承正道,一心為民,若有不測,便叫這天地間再無正氣可尋。”
聽他搬出陳遠道的教誨來,吳景辰也稍稍冷靜了些,道:“這話陳師叔也與我說過,只是現如今機數未明。直到現在,我還不曉得千面娘子有何依仗,膽敢這般肆意妄為,才是她不知從何處得了大衍宗本事,原該曉得順天應命的道理才是。”
他這話一說出來,常如便是瞪大了眼睛。當日陳遠道遺體運回大衍府,乃是他親手為師父整理遺容,自能瞧見陳遠道眉心那道傷口,不難認出乃是硃砂劍所傷。大衍宗秘法從不外傳,硃砂劍原不是爛大街的功夫,刺客能以硃砂劍殺害陳遠道,自然與大衍宗有着莫大的關聯。
只是後來瞧見高嘗修,識破了他的身份之後,常如心中的疑惑就愈發濃重,才瞧着高嘗修雖有強橫武功在身,卻對天數道理絲毫沒有領悟,連八字與骨相的關聯都不懂,就不可能是得了真傳的大衍門人,才叫他着實不解。
現如今聽吳景辰說起此事,他才忍不住又在心中想起,諸多念頭湧上,似有些許線索串聯,卻又把握不住,只隱約覺得千面娘子的身份,恐怕有些奧秘,甚至不僅是大衍傳人這麼簡單,就不曉得她究竟是何來歷。
此念一起,常如的心中忽然湧起不安,才不由道:“師兄,大婚當日,百官雲集,師兄可是有甚打算,還未與弟子說明?”
吳景辰瞧他一眼,也曉得他大智若愚,心思念頭都不在旁人之下,便也嘆道:“我原想趁着百官齊聚,藉著師門一眾高人相助,當眾揭穿千面娘子,迎回真正的天後。只如今崔寺丞一去不返,師門中也無消息傳來,才叫我有些踟躇,不曉得如何是好。”
常如這才曉得他的打算,便理解他這幾日的憂心與糾結,卻又忍不住嘆道:“師兄如此,便是有了殉道的絕無,卻不知三公主如何是好,怎叫她捲入這場風波?”
只因他之前答應吳景辰絕不干涉,這會兒也不說勸他三思,只以三公主之事相詢,希望他能做好萬全準備。吳景辰心中有數,這才道:“我原想到得大婚前夜,再與你交代分明,免得走漏了風聲。如今既然挑破,我便先做安排:只待公主入府,你便與一眾師弟一起,將她好生護住,無論天塌地陷,也別叫她出來,便保得她平安。”
嘆口氣,他繼續道:“你們只在那密道附近藏身,我自在前堂將事情了解。如若一切順利,自能正本清源;若然出了紕漏,爾等便護着公主潛出城去,自然萬無一失。”
他這意思就是要孤身與千面娘子作對,常如張張嘴也說不出什麼來,只默默下定了決心,絕不拋下師兄苟活,卻不說出,只道:“如此,師兄便要多加小心。若是失了師兄,公主便再無平安可言,不為自己,師兄也該為她考慮。”
吳景辰聞言沉默片刻,道:“曉得了。”
如此,一切就安排得妥當,過得數日,便是算定的良辰吉日,佳人成雙之時。
五鼓天明,吳景辰枯坐床榻邊上,依舊沒有崔華霍的消息,便心知他凶多吉少,也不再指望其他,也不想臨陣脫逃,只閉着眼默默聚攏精神。也不知過了多久,常如才推門進來,輕聲道:“師兄,該更衣了。”
就瞧他默默點頭,起身更衣,神態淡然,古井無波,直叫常如心中一陣悸動,不由道:“師兄……”
吳景辰抬手制止,輕聲道:“當此良辰吉日,不可口出妄言。”
常如只得點頭,含着淚與一眾師弟上前服侍,幫着他換上繁重複雜的禮服,眼瞧着衣帽成型,只覺得百味雜陳,心知這可能是自己最後一次服侍師兄穿戴,也不知明日一眾人身在何方,便有悲從中來,倒不是十分害怕,只有留戀與不舍。
吳景辰雖一臉平靜,心中也是感慨萬千,自曉得眾師弟一片情義,卻不能多說一句,只怕攪亂了他們的心思,連累他們與自己一同面對危險。
他此番行事激進,舉動突然,原與尋常時候不同,就不似他的作風。可他自己清楚,千面娘子已然成了氣候,若不能趕在她奪取天命前制止,只怕今後再也沒有了機會。一旦她登基坐殿,再想拆穿她的身份,便是比登天還難,才要將黎民百姓都推入熊熊火坑之中。
常如等人一直寄希望於大衍宗前輩高人相助,只有吳景辰曉得師門萬難與朝廷作對,大衍宗高人眾多不假,朝廷里卻也是能人輩出。別的都不用說,就是京畿府兵傾巢而出,也能將大衍宗上下殺個片甲不留,從來朝廷威嚴所在,遠不是區區傳世宗門所能抗衡。
他叫崔華霍往大衍秘境傳信,只不過是求師父一窺天機,找到不知流落何方的武后,將其平安帶入京中,當著群臣之面揭穿千面娘子。現如今武后沒有找到,千面娘子發難卻迫在眉睫,才叫他再沒有別的選擇,不得不硬着頭皮行事。
這也是千面娘子以非常之法,奪取武後天命,吳景辰便不得不行非常之事,來阻止她登基。他兩人都有玄機變化在胸,把握因緣際會在手,暗中較量,非是常人所能揣摩,就是常如等人,也萬難理解吳景辰的打算,只憑着一腔熱血,滿腹忠誠,一味支持。
禮服加身,吳景辰只覺得行動不便,這就推門往外走去,才瞧見天空陰沉一片,似有萬鈞烏雲當頭壓下,一瞬間叫他有天地傾覆,陰陽逆轉之感,險些站不住腳,便被常如一把扶住,聽他關切道:“師兄,你還好么?”
吳景辰心知方才心血來潮,乃是大難臨頭之兆,卻不多說,只微微點頭,這就與一眾師弟一道,緩緩朝着府門走去。
民間婚配嫁娶,規矩着實眾多,三媒六聘之後,選定良辰吉日,才在黃昏時分迎娶新娘過門,其中還有諸多繁瑣禮數,普通人熬一場下來就要累得半死。
皇室下嫁公主,比之民間就更有不同,駙馬名為娶親,實為入贅,與公主君臣有別,便不似民間那般下聘登門,迎親搶親,更多是奉旨完婚,並沒有太多自由。
然而即便如此,駙馬在大婚當日,也不得片刻清閑,只從天光蒙昧之時,就要在府中做好一切應用準備,招待往來登門貴客,朝中文臣武將,都要前來拜謁,熬上一天功夫,才算禮數周全,功德圓滿。
因着烏雲壓頂,天光晦暗,大衍府中早早點起了燈籠紅燭,不敢叫任何角落有一絲陰霾存在。雖是昏天黑地,府中卻也大放光明,得益於能工巧匠與諸位弟子多日辛苦,倒也一切妥當。無論飲宴歌舞,盡皆準備周詳,貴客還未登門,大衍府中已然熱鬧非常。
吳景辰冷眼瞧着眾人忙碌奔走,心中直如北海冰凍般毫無波瀾,到這會兒竟有了些許奇異的虛無之感,宛若魂魄離開了軀殼一般,將自己都瞧作了外人,只覺得一切都疏離而不真切,瞧什麼都有些灰濛濛的意思,整個人幾近恍惚,又比任何時候都要清醒。
暗嘆一聲不好,他便打算叫常如來再囑咐幾句,卻只聽得府門外高聲通稟,道:“尚書左僕射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