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我想你們了

第83章 我想你們了

一段《硃砂痣》。

在她唱之前,沒有人知道她是誰,但等她一張嘴,這些老戲迷們全都熱淚盈眶。

即便楚若男已然蒼老,但楚腔卻是所有戲迷內心深處的記憶,而像她這樣水平的演唱,只要搭耳一聽,就能辨別出來。

一曲唱罷,琴師肅然起敬,望着若男小心的問:“您,是楚若男先生?”

京劇行里稱呼的“先生”,意思並不一定單指男性,最初是指徒弟們對師父的尊稱,即便是對女師父,也同樣稱作先生,等到後來時這個詞更加應用廣泛,戲迷票友們對於技藝高深的女演員們,有時也稱先生。

像知名一些的,有人稱孟小冬為孟小冬先生,管王則昭老太太也叫王則昭先生,稱呼就是這麼來的。

一張嘴就被人認出來,若男也很高興。

她已經告別舞台20多年了,而實際上,自從90年代初,京劇受到流行文化的衝擊之後開始,她們的演出就已經很少了,說她近三十年來沒什麼戲可演,也是沒錯的。

楚若男真的很感動,現在街上因為女兒寫的那本書而了解到自己的人有不少,她很感謝他們;但通過她的戲而認出她的人,而且是在二十多年幾乎沒有登台的情況下,只一張嘴就被老戲迷認出來,這就說明觀眾們還深深地記着她,記着她這個人,和她唱過的戲。

而這,才是對一個京劇演員來說,最大的尊重。

楚若男又在幾個老戲迷的盛情下,演唱了幾個平時不唱的段子,像《轅門斬子》、《六齣祁山》和《鳳鳴關》,最後留下一張和大家的合影,然後打車向八寶山公墓而去。

提起八寶山公墓,在那個年代逝去的人,若是能埋葬在那裏,也算一種莫大的榮耀了。

若男最先去的,是爺爺楚聖朝的墓地。

實際上,在這座革命公墓還沒有建成前,楚聖朝就已經埋葬在這裏了,他生前被人稱作是“義伶”,在那個還很黑暗的舊社會裏,數次組織賑災義演、捐款捐物,很多人都知道他的善名,他也是比較早就被移葬到新公墓的人員之一。

若男跟這位爺爺,其實並沒有什麼交集,畢竟在她出生的時候,楚聖朝就已經死去好幾年了。

但爺爺卻永遠是她的偶像,是她的標杆。

作為楚家人,楚若男所唱的楚腔都是爺爺楚聖朝創造出來的,即便她已然到了老年,但每次重聽爺爺的唱腔,都還能從中咂磨出滋味兒,悟到一些東西,從而糾正自己演唱上的毛病。

學藝是沒有止境的!

她深刻的明白這個道理。

按理來說,都從沒見過面,沒有多餘的親情在,楚聖朝在若男的心裏也不過是個“紙片人”而已,但再次來到他的墓前,若男卻激動的流淚。

你能想像一個81歲的老人,手捧鮮花,跪在墳前,流着眼淚為長輩磕頭時顫顫悠悠的場景嗎?

雖然他們並沒有見過面,並沒有實質上的感情存在,但落在肩頭上的責任,卻將兩人的人生都系在了一起。

若男磕完了頭,把花束放好,坐在墓碑前哭着向楚聖朝報告:

“老爺子,孫女兒又來看您來了!上回來看您,還是91年我帶團進京的時候,這一晃28年都過去了!”

“這個事兒呀,孫女兒做的是不對,您要為這個事兒生孫女兒的氣,那我也確實是不夠孝順,我得受着您的罵。”

若男一邊用手絹擦着楚聖朝的墓碑,一邊說,“我也跟您彙報彙報這些年的事兒吧,咱們的京劇呀,傳承了快兩百年,不過現在看着是不行了!您創造的楚腔呢,現在我還找不着傳人呢,霍剛那小子,就是您的重孫兒,他什麼都好,人比我孝順,可就是沒繼承咱們楚家的那副好嗓子,他在唱戲上沒天賦,您的重孫女兒霍芳倒是有幾分我當年的風采,也教了她些東西,不過孩子們都不指着這個吃飯了,畢竟時代不同了,指着這一行兒也已經吃不飽飯,所以很抱歉,爺爺您當年的臨終遺言,要楚家一直把京劇事業和楚腔傳承下去,可到我這一代,我還是把這條規矩給廢了。”

楚若男坐下來,一副混不吝的模樣,開玩笑跟爺爺楚聖朝說道:

“您孫女兒我啊,頂多再有個一兩年,也就下來見您來了,到時候該挨打您打,該挨罵您就罵,我都受着了。可孩子們不能再受委屈了!您想想我跟爸媽之間的關係,小時候還不是遵着您的命,非得讓我學京劇給鬧的嗎?是,我最後是跟京劇融入到骨子裏了,我也愛上京劇了,我這一輩子吧,沒有把京劇發揚光大,您那會兒打江山的時候費儘力氣,到了我這兒,甚至連您辛苦打下來的江上都守不住,我到現在都還找不着傳人,把咱們楚家的東西接着傳下去呢!”

“可這都不是從小強迫孩子們跟京劇扎堆兒,叫他們只能學京劇,限制他們其他天分和自由的理由。我小時候這麼做了,您看我跟爸媽之間的感情一直破裂着,造就了一輩子的遺憾,這事兒沒得商量,反正我肯定不聽您的,您就死了這條心吧!至於那些外面的徒弟們呢,他們雖然拜了我,圖的卻是咱們楚家的名頭,並不是真心學藝,倒是有幾個票友不錯,真心想學,也有條件,我各自都教了他們一些東西,還有您的小孫子霍明奇,這孩子倒是能培養培養,我準備趁着自己還在世,也多教他點兒東西,您可別小看他,這孩子靈着呢!反正我盡自己最大的努力把咱們楚家的東西往下去傳,也別管是做職業演員還是業餘愛好者,傳下去就成,我來這兒呀,就跟您說一聲彙報彙報工作。”

說完這些,若男站起身來。

直播間裏此刻已經湧入十幾萬人,在同時觀看她的直播。

大家圍着彈幕討論起若男的童年經歷。

責任這個東西,需要強迫着讓下一代傳承嗎?

直播間裏,有贊同聲,也有反對聲。

有替若男感到不值的,也有在後面默默支持她,發彈幕祝福她的,整個彈幕區還算是和諧,大多數人都在安慰若男、去鼓勵她、祝福她,只是對於若男身世問題的爭論,卻還是沒個休止。

但這都不重要了,楚若男經歷過這些,她已然到了這個年紀,就都通透了,也都想明白了,現在的她會享受時光帶給她的樂趣,她把一切都當成是一種遊歷,至於其它,都已然不重要了。

看完楚聖朝,楚若男來到了易小安的墓前。

1959年,易小安過世在北京的家中。

若男的大夢裏,易小安性格招搖、大大咧咧,一副天不怕、地不怕,混不吝的模樣,但那樣的性格歸根結底,只是她心裏所希望的那個易小安在那場大夢中的投影罷了。

真實的易小安很抑鬱,沒有大夢裏那麼話嘮、那麼大大咧咧,也並不是天不怕、地不怕,因為易爸易媽從小到大苛刻的管教,他不但抑鬱,還很沒有自信。

這件事大概一直到他參加工作,跟若男一起進入上京后才有起色。

那一年,易小安他們演出路過一處鄉鎮,那時的科學還沒現在這樣發達,基層對於地震的預防經驗幾乎為零,預感到了即將發生地震,易小安看着那些預兆,開始向他看到的每一個人發出警醒,但卻沒人信他的話。

易小安鬧騰半夜,弄停向前趕路的演出隊,最後衝上去愣是攔了縣領導的車,才靠着大家的力量把人群疏散,幾乎就在人群疏散之後一小時不到,地震發生,他們之前經過的那個村子的後山,直接滑坡下一大片,導致幾十戶人家的房子被山體滑坡掩埋。

他一個人救了周圍幾個村子上百條命,當後來接受表彰時,若男看到易小安的臉上終於有了一絲自信,戴着紅花上台發言時,若男第一次看到了他興奮無比的笑容,那時她們已經認識二十年了,從小到大的接觸,那樣自信又陽光的笑容,楚若男還是第一次看見。

若男在直播間講起了這段往事,之後在墓碑前對易小安說:

“小安啊,你這個汽車發燒友這下虧大了,你走的太早了,要是晚上些年,或者你能活到我現在的歲數,這世界上得有多少好車等着你去研究啊?那時候,沉浸在那份喜悅里的你,肯定不會再抑鬱下去,又怎麼還會鬱郁不得志,怎麼會那樣輕易就離開我們呢?”

若男對他說道:“曾幾何時,我挺後悔的,我後悔自己當時的性格那樣沖,什麼事兒都能不在乎,你那會兒天天跟着我們,我要是早早兒的把你也傳染一下,弄的跟我一樣的性格,那徐子娟哪兒能那麼容易刺激到你?你又哪兒會被父母管教到連說話都不敢大着聲音?又怎麼會一輩子不自信?怎麼會做什麼都自卑呢?”

可若男轉念又說:“我那會兒為這個事情是真的極度後悔跟自責啊!我當時跟小纖姐姐也說起這件事,她也跟我是一樣的想法,可半個多月前她來見我,我們再聊起這件事,對於當時我們的那些想法,其實都是自己太過想當然了。後來我才想明白,每個人的路都不同,性格也不是別人說說、帶帶就能給你扳過來的,畢竟每個人的成長環境、活法都不同,最後想法也不一樣,對吧?”

“所以啊,現在我把自己代入進你的角色,就能體會你當年的那些想法了,我這個當姐姐的從小到大沒少欺負你,現在你姐夫下去了,能代我陪陪你也是好的,小纖姐姐也去了,你們三個先玩着,等我再缺席一段時間,咱們就又能團聚了。”

若男站起來,和易小安的墓碑做了個擁抱,隨後她說,“其實我真的很感激你,當年要不是你把我鎖在那個小鐵箱子裏,讓我跟他又重新和好,我這輩子就跟芳芳錯過了!由衷的感謝你呀!”

楚若男對着易小安的墓碑鞠躬,之後她去易爸易媽墓前,也站了一會兒。

她說:“白髮人送黑髮人,看著兒子英年早逝,這樣的事你們肯定也不希望遇見吧?在那之後的歲月,你們已經很後悔了,不知道現在你們對小安怎麼樣?不過我想,總比以前對他要好多了吧?”

若男笑了笑,把花放下,最後回頭看了眼兩人的墓碑,嘆氣說:“你們在事業上投入的精力收到了回報,你們在當時的社會下做出的貢獻,也讓人稱讚和敬佩,你們的敬業精神讓人為之動容,我現在都還記得姑父骨折之後,在台上堅持演出的事,也記得姑姑得知小安過世,強忍情緒演出完畢,倒在後台嚎啕大哭的事,你們在其他方面都很有建樹,可總是忽略了小安的感受,我曾經為這件事恨過你們,但現在不恨了,姑姑姑父,你們還好嗎?”

看過了易小安和易爸易媽后,若男的情緒有些波動。

她找了個地方坐下來,平緩了一會兒,喝了口水,在直播間跟觀眾們聊了一會兒,然後說起了一些以前跟易小安的故事,之後朝自己父母親的墓碑走去。

這是她的最後一站了,直播間不少觀眾們已經為若男的話,感動的哭了。

經過了兩場鋪墊,本來以為,楚若男在接下來,到了爸媽墓碑前,肯定會回憶以往,說更多的往事,然後感動到更多的觀眾。

直播間的彈幕上,齊刷刷的冒出一排排提前預熱,上面寫着:“前方高能預警!”

這些彈幕整齊劃一,佔領了整個直播畫面,就在大家都準備好紙巾,準備大哭一場時,若男到了爸媽墳塋處。

看着那兩張熟悉的照片,若男站在原地,愣神了許久,才終於回過神來。

她開始抱着墓碑大哭,嚎啕大哭,恨不得整個人都跟墓碑融為一體,旁邊也有來弔唁家人的其他家屬,他們遠遠地看着一個老太太抱着墓碑大哭,都能理解她的心情,遠遠地投來沉重而又複雜的目光。

若男面對已經逝去的爸媽,卻並沒有再回憶往昔,只是在哭過以後,跟他們的墓碑擁抱,然後半天,哽咽着說出了那句最想說的話:

“爸爸,媽,我想你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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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水年華春去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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