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流水年華春去渺
沒有多餘的話,但就這一句,卻抵過了千言萬語。
若男說,以前她不相信那些前生、來世,不相信人死後會有靈魂這種事情,她就覺得人死如燈滅,眼睛閉上了,也就過去了。
可現在,她卻希望有來世,希望有輪迴轉生,有地下相逢。
若男說,這樣她們還可以成為一家人。
以前總覺得他們的嘮叨太煩了,耳朵都快被嘮叨出繭子來了,尤其是楚媽,那些嘮叨的話比楚爸甚至要多上一倍不止。
可現在,若男真想地下還有另一個世界,在這個世間逝去的人,他們都將去到那裏,然後自己再和他們團聚,哪怕後面的日子天天被爸爸媽媽湊在耳朵上嘮叨,就算被嘮叨的耳朵疼她也願意!
她也希望能夠再和易小安、楚小纖做一輩子的玩伴,也能再遇見今生的這些人與這些事。
當然,一切都只是希望。
離開北京,按照計劃好的路線,若男又去哈爾濱,到老同學的墓前弔唁一番,然後輾轉南下,一路走了下去。
這段旅途的計劃實在是太密集了,持續了半個多月,期間除了趕路以外,再加上情緒波動以及直播時候和觀眾們互動,這對於一個已經81歲的老太太來說,其實挺難的。
若男最終還是堅持走完了全程,去看了徐冬冬,看了吉平,看了趙廣坤……
這是她重走了一遍的“人生路”,也是她與那幫老友們,以及那段舊時光里的人和事的最終告別。
做完這些再回到家中時,她的所有心愿都已了去,無論將來她的生命會在哪一天走到盡頭,都能安詳的閉上眼了。
回家以後,若男時而還會做做直播,她把用直播賺來的錢,給她所組建的京劇票房添置了幾件行頭,把剩下的錢當成會費,留在了這個票房裏,作為以後幾年的場地租金。
她能為這個票房做的,大概就這麼多了,除此之外就是拍點短視頻,吸引更多人喜歡上京劇這門傳統藝術,讓他們領略京劇的魅力。
若男一直強調,京劇是舞台藝術,是劇場藝術,只有走進劇場,放下手機完完全全的投入進去欣賞,才能領略到它的優美。
這句話,同樣適用於其他的戲曲藝術,她無論以後的直播、短視頻宣傳,最終為之奮鬥的目標,也都在促成這個目的的實現,把更多的人帶進劇場。
轉眼間,老伴兒霍正芳的逝世三周年期到了。
按照習俗,這一天是應該大擺宴席,宴請賓客,舉辦一次大型祭奠活動的。
但楚若男作為如今的一家之長,並沒有大肆買辦,而是把家裏的孩子們都召回來,這天一起去墓園,跟霍正芳說說話,然後清掃墓地,之後回家一起坐下來,吃了一頓家常飯。
在霍剛的提議下,大家又拍了一張全家福,席間霍剛拉響京胡,楚若男就着胡琴又唱了兩段,若男當初和老伴兒霍正芳辦了個京劇票房,這天下午,一些票友戲迷也陸續而來,他們自發地趕來紀念霍正芳,也順便看望一下若男。
時年已然81歲的楚若男,可真是人老心不老。
她還想再活動活動自己的老胳膊老腿兒,把自己網絡上的那些粉絲們邀請過來,看她這個老太太現場再來上幾齣戲。
甚至戲碼兒楚若男都想好了,前面和她們票友社的京劇票友小李合演《打侄上墳》,後面再接上自己和霍正芳當年的拿手好戲《游龍戲鳳》。
重點還在這出《游龍戲鳳》,這是楚若男當年和霍正芳定情時演出的劇目,因為她們的故事,那些粉絲觀眾們都很期待,希望她能把這個戲再演一遍。
雖然已經一臉的褶兒了,化上妝也遮不住歲月留在臉上的印記,可若男的觀眾們並不介意。
要報名來看這場演出的粉絲,很快從十幾人上升到幾十人,之後霍明奇又在群里喊了一嗓子,若男她們這裏最大的劇院能坐下四百多號人,結果報名數已經超過了劇場座位數。
演出的事兒,又一次定了下來。
網友們管楚若男的這次演出叫做“太君出征”,她現在就如同楊家將里那八十多歲的佘老太君一般,振臂一呼、八方響應,人到了這個歲數,還能有這樣的氣魄和精神,那卻是不容易的。
楚若男要再進行演出的事,很快就上了新聞,當地也決定為她免費提供場地,演出定在了一個月之後。
那出《打侄上墳》,若男唱起來是一點兒問題沒有,在台上有幾段唱,但也沒有什麼太大的身段,她的嗓子也還可以,雖然有些老化,但這多了幾分的沙音,反而顯得越加有味道起來。
只是後面的那一折《游龍戲鳳》,排練過幾遍,跟着鑼鼓點和樂隊走下來,大體上也都還行,就是楚若男在演這齣戲的時候,多少總覺得不舒坦。
這種感覺她也說不上來是什麼,前幾天排練時都還好好的,之前給若男配演李鳳姐的是若男的老伴兒霍正芳,可老伴兒已然下世,現在就是女兒霍芳代替了。
心裏總覺得有點兒不對,可又說不上來,楚若男也還沒覺察出異樣,一直等到演出的前幾天,她晚上忽然做夢,又夢到當年和霍正芳演這齣戲時的場景。
這齣戲從她們開始合作算起,雖然沒有確切的統計,但幾百上千場應該是演過了,一出熟的不能再熟的戲了,直到她在夢中夢到兩人演戲的場景,醒來時不覺間淚流滿面,她的心裏才忽然有點慌了。
是了,這種不舒坦她明白了!
《游龍戲鳳》,這個折子戲算是個郎情妾意的喜劇愛情故事,但以往跟芳芳演出實在太多了,加上兩人間的情感真切,已然都轉化成為本能,而他現在又已然不在,沒有了當初的那種情感,即便她想要演好,但總會不由自主的觸景生情,下意識的流下淚來。
她已經跟這齣戲融為一體了,所以她害怕。
怕和女兒一起演出時,沒辦法進入角色。
她又怕自己在演出時,就跟今夜做的夢一樣,演着演着,不覺間就開始淚流滿面,再掃了觀眾們的興。
她是用了很長的時間,花費了很多精力,才吸引到這批粉絲們的,他們當中還有一大多半都是年輕人。
若男想,好不容易吸引他們進一次劇場,而且是看自己一個年老體弱的老太太演戲,如果自己再演不好,大家覺得不好看,那自己這段時間來的努力和心血,不都白費了嗎?
她也怕京劇真的已經變成老古董,如果再因為自己的原因,年輕人不喜歡它,不喜歡自己這個從事了一輩子的職業,這些被吸引來的人因為她的過錯而放棄喜歡這門藝術的話……
她開始緊張了!
楚若男已經想不起來,她上回在台上緊張是哪一年的事情?
事實上自從她克服腰傷開始,一直到現在,只要她上了台,就氣場十足,心裏根本就沒有緊張過,也完全沒有怯過場。
可今天,面對這幫即將到來的觀眾們,面對他們即將觀看的第一場現場京劇演出,若男的心裏七上八下,就像個等待面試、心裏又沒底的應屆大學生一樣。
臨時改戲是不可能的,按照若男的脾氣,戲貼出去了,不管什麼情況,你都得一點兒不摻假的在演出當天,把戲給唱完。
就要演出了,還在演出前兩天時,就已經有不少的外地觀眾趕來,小心翼翼站在邊上看她們排練了。
楚若男的一招一式,都落在大傢伙兒眼裏,甚至讓若男覺得可愛的是,這幫孩子們還在交流群里弄了一份《戲迷看戲指南》,裏面講看戲的時候應該怎麼欣賞、怎麼叫好?甚至有不少人特意去查資料,把她們這次要演的兩齣戲都仔細查了查,附上了故事講解、主要唱段,在群里討論的熱火朝天。
說起來也奇怪,緊張她是真緊張,可一旦上了台,楚若男那獨特的氣場就出來了。
她一出場,看着很平淡,但卻總能把觀眾的目光全都吸引到她的身上來。
她站在台上,做的動作也不大,身段也不多,可就是有那麼一股子精氣神撐着,看上去就是那麼的美。
等到她張口唱的時候,嗓子已經老化了,聲帶振動會不可避免產生一種沙啞的音色,她的嗓音也已經不復以往的高亢和有力,但落在大家的耳朵里,卻每一句都恰到好處,讓人聽完了還都在回味着……
楚若男還是跟以前一樣,台底下就是個普通老太太,可一旦要是上了台,那舞台上所有的演員加在一塊兒,都遮不住她一個人的光彩。
一出《打侄上墳》唱罷,底下觀眾們都用與以前看話劇時不同的方式,開始大着聲音喊起好兒來。
大部分人都還很生疏,其中一些人習慣了鼓掌,一些人喊好的時候落不到那個點上,這讓懂戲的人一聽就知道,一定是新晉戲迷,還在實習期。
但若男她們的這出《打侄上墳》能有這樣的成績,她已經很滿意了。
那個見到叔父就嚇的渾身戰戰兢兢的不肖子孫陳大官,逗的大家在台下哈哈大笑,楚若男飾演的陳伯愚,也引的不少年輕人為之感動。
尤其是那句念白:“為叔的開倉放糧,別人有糧,難道親生的侄兒就無有糧了么?”
楚若男念來,種種憤怒、無奈卻又悲嘆的情感,引的台下觀眾也跟着沉沉地嘆了一口氣,被代入了劇情里。
這是個敗家子改正學好的故事,劇情很簡單,演出真情實感和人物來,就能讓觀眾們覺得有趣又感動。
這就是舞台上的京劇藝術,在現場,可以讓人獲得沉浸感,從而更加專註去品鑒。
楚若男演完了《打侄上墳》,立馬上後台換行頭,接演《游龍戲鳳》。
她覺得自己今天狀態可以,應該不用顧忌之前害怕的那些事。
女兒霍芳看她心情很好,觀眾反響也都不錯,一些年輕人在台下不停的喊着“若男奶奶我們愛你”的話,也給了若男十分的感動。
鑼一響,戲又開了。
楚若男的正德帝,霍芳的李鳳姐,母女同台,又是一出好戲。
本來是好戲才對,還是觀眾最期待的那場大軸戲,若男也覺得自己演出起來一點兒也沒問題。
可一上台,她卻發現氣氛不對,無論怎麼演,她的臉上都一副悶悶不樂的模樣,她彷彿控制不住此刻台上的自己了一樣,所有的自信,以前上台時所有的自信,在那一刻,完全都消失了似的。
她突然就緊張了!
唱完了“有寡人離了燕京地”,她進入龍鳳店,和女兒霍芳扮演的李鳳姐一句句對着念白,雖然詞都說的沒問題,表演看上去也差不離,可台下觀眾們總覺得缺了點兒什麼東西,看這出本身十分熱鬧的戲時,竟然顯得有些清冷。
不一會兒,若男演着演着,竟然怔神了,看着女兒霍芳發獃。
霍芳嚇一大跳,這正是個緊要關頭,哪兒能出錯呢?
按理來說,母親是老演員了,不會犯這種錯誤才對,她急忙使了個眼神提醒若男,但若男這時卻還沒有回過神來。
楚若男的怔神,其實連她自己也沒想到。
有那麼一瞬間,恍惚間,她看到了霍正芳,隨後她愣住了。
但等她再回過神來時,才發現是女兒霍芳,這時整個人一激靈想要再入戲,觀眾卻已經察覺到了。
這一下出神可是非同小可,直接打斷了台下觀眾們看戲的體驗,覺得莫名其妙。
若男現在在台上,只好心裏暗罵自己,然後給自己打氣。
但即便如此,她卻依舊控制不住的總是走神,台下觀眾都看出來了,但都報以理解寬容的心態,大家都知道她和老伴兒的故事,也都是因為她們的故事才被吸引過來聽戲的,於是反而用默默鼓掌的方式來鼓勵她。
但在那之後,楚若男在跟女兒對唱到“月兒彎彎照天下”這段時,卻再也忍不住,淚水滴滴答答的往下直掉。
觀眾不散,戲就不停。
楚若男就這麼唱完了一整出的《游龍戲鳳》,按理來說,在底下看戲的觀眾們體驗肯定好不了,演員流着眼淚在台上唱一出歡快的戲,這台下觀眾還有看戲體驗嗎?
可底下觀眾們都是知道內情的,於是在這樣的情況下看戲,若男卻沒料到,大家看着看着,最後竟然陪着她一起流眼淚,等戲唱完時,沒有一個人責怪她,反而都想上台抱抱她,給她一點安慰。
大家都明白,之所以會這樣,是因為若男和老伴兒之間的感情太深了!
因這齣戲結緣,又演過那麼多次,早已融入了她們的血肉和靈魂中,楚若男現在再演這齣戲時,觸景生情,難免悲從中來。
很多時候,人的情緒是控制不住的,楚若男現在就是這樣。
她的內心深處非常自責,等從後台出來再謝幕時,若男擦乾眼淚,跟在場的眾多觀眾們說:
“對不起大傢伙兒,我…我想唱好來着,可我發現…發現我怎麼也進不去角色,我再也演不好這齣戲了……”
話剛說到這兒,若男站在台上又哭了,眼淚止不住的流。
但當台底下的這幫年輕人們打開手機燈光,一起舉起手臂搖擺,動作整齊劃一的為她加油時,她的心裏卻又暖暖的。
大家似乎早就排練好了似的,一起喊着口號安慰她,然後用手打着節拍,若男就在台上清唱。
大傢伙兒經常節拍打錯、找不到節奏,弄的若男唱着唱着就張不開嘴,時而叫好的位置不對,逗的台上台下哈哈大笑,等到最後時,大家一起笑的合不攏嘴,甚至笑出了眼淚,所有人都快樂的散了場……
這大概是在蘇醒后,若男最快樂又最感動,也是玩的最瘋的一個夜晚,當她這個老太太散了戲之後和大家互動時,竟然融入的非常好,完全沒有一點兒老人才有的暮氣和遲鈍。
昏迷的兩年零十個月,是災難,但又是幸運。
一場昏迷,換來了自我救贖。面對舊時光里的不幸和遺憾,去懷念它、抱怨它,逢人就向他提起,那沒有絲毫用處,但若能夠與它和解,把它輕輕的拿起來放下,那余后的日子也將不負所托,不會輕慢於你的。
當隨後的幾天,這場演出被寫成紀實新聞,再夾雜上若男的故事被更多人知道時,看到自己的粉絲觀眾群里,有更多人因為自己的帶動,曬出已經購買的京劇演出票根,或者討論與京劇有關的話題時,若男拿起手機默默看着大家的討論,臉上時不時的浮現出笑容來。
於是,每天在中心公園一角,都會有個老太太坐在一處江邊的躺椅上,曬着太陽,也不說話,只是時而盯着手機傻樂,臉上的笑容,天真爛漫的像個孩童一樣……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