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重走人生路
她想做這件事,而且她一刻也耽擱不起了。
只是,這件事在這個時候,偏偏遇到了阻礙。
若男的大兒子霍剛,在一家外企工作。
霍剛所在的外企單位,競爭壓力極大,只靠成績說話,卻並不像很多地方一樣靠靠關係、混混資歷就能夠拿到工資的。
霍剛目前跟進着一個項目,為了拿下這個項目,他已經忙前忙后跑了兩個多月,眼看到了最關鍵的時刻,拿下這個項目他也將收穫一筆豐厚的獎金;而一旦拿不下這個項目,已經五十多歲、人到中老年、精力不足的他,將會面臨公司裁員,如果這樣的話,生活壓力無疑會加劇。
畢竟在這個時候家裏還有個二胎,而若男的大孫子霍明奇才剛到國外,立足未穩,都是需要錢的。
二女兒霍芳的學校剛開了學,這個時候放下一幫學生不顧,陪她完成願望,如果這樣做,若男的心裏也會不安。
但偏偏問題就在這裏,她已經是個81歲的老人了,她已不再年輕,也耽擱不起,家裏人沒有時間陪她去,她一個人外出誰又能放心的下呢?
這件事看來就只能先擱置了。
不過,若男很快就又找到了解決之法。
她的短視頻號名稱叫“若男奶奶”,本來以前沒什麼關注度,但因為她火起來了,而且之前還發了幾條視頻,等再登錄進去時,轉發點贊的通知消息滿屏,且已然有了一萬多的粉絲。
她也知道,兒女們擔心她在外面出問題,一旦她出去后,沒有人能照看她,不能時刻知道她的情況,萬一發生意外怎麼辦?
讓大家時刻都提心弔膽的擔心自己,這肯定是不好的。
那假如,自己一個人出門,然後時刻讓他們知道自己的狀態,也打消他們的顧慮,會怎樣呢?
用短視頻號普及京劇,那就順帶用網上直播的方法,讓兒女們隨時隨地都能看見自己,這樣他們也就放心了,自己不是已經有這麼多粉絲了嗎?
那自己這個老太太,要真在路上出點兒什麼問題,那麼多的粉絲看着直播,也會幫自己報警叫救護車的。
若男這就把主意定下來,然後和兒女們商量。
這的確是個折中的方法,而且還十分可行。
霍剛和霍芳別的都不擔心,只是有一點,直播是新奇玩意兒,若男一個81歲的老太太,她能玩得轉這些嗎?
而且網絡直播有個問題,粉絲彈幕很自由,很多人都不會因為若男是個老人,而對她留情,而這人都難免有個出錯的時候,他們也是擔心若男直播不好被粉絲罵,然後老太太又是個暴脾氣,萬一杠上了,把老太太氣的不輕可怎麼處?
這的確是擺在楚若男面前的一個難題,之前學用手機和電腦時,她就探索了很長一段時間,期間更是出過不少錯誤,鬧過不少笑話,甚至最開始接觸到網絡的楚若男遇到了騙子,她還極其擔心對方的安危,然後跟他聊天,差點因為覺得對方可憐,把錢打給對方,直到後來她才知道對方是個騙子,然後氣的兩星期吃不下飯,就這麼大氣性。
這件糗事一直被家裏拿來當反面教材,笑話了楚若男快十年,這件事也讓她意識到了網絡的危險,從而不輕易涉足。
不過好就好在,楚若男可不是那種遇到危險就望而卻步的人,她認真想了想,誰說她就播不好了?
那萬一她要播好了,不就沒人罵了嗎?
她這個人,一輩子都要強,又經歷了那麼多的苦難,學個直播有什麼問題?
大孫子霍明奇網絡玩兒的爛熟,若男這就跟他開視頻,然後開始當起了學生。
她每天都錄兩條短視頻,抱着自己家裏的行頭跟網友介紹,告訴他們“鳳冠”是幹什麼用的,在哪些戲裏用?都給什麼人穿?然後再順勢講一個霍正芳戴上鳳冠,在演出時候鬧笑話的事,再為大家加深印象。
若男錄起第二條視頻,又介紹了“笏板”的用處,兩天的功夫,她短視頻號的粉絲又加了不少,就跟那場大夢裏的情景似的,真是讓人興奮。
許多人都覺得若男是個可愛的奶奶,每天看她的兩條短視頻都還覺得不夠過癮,就有人真的慫恿她開直播。
楚若男一想,她一個81歲的老太太怕什麼?就把從孫子霍明奇那裏學來的東西,現學現賣。
她在家裏就把直播給開上了,一開始還真是不怎麼熟悉,畢竟這老胳膊老腿兒的,真要動彈起來光是反應都得半天。
加上霍明奇告訴她的太多了,什麼回復彈幕、怎麼查看禮物、怎麼調整自拍桿高度、怎麼樣說話讓觀眾聽着清楚又不進風聲……
若男開始一陣手忙腳亂,趴在直播間裏窘態十足,真是沒少出醜,但她越是這樣真實,觀看她直播的人反而越多起來。
後來若男漸漸開始掌握起這些技能來,她在直播間裏讓網友教她直播,當著好幾千觀眾的面學;又不恥下問,錯了就給所有的觀眾道歉;偶爾在家若男也讓小孫子在直播間互動一下,把自己以前唱戲用的衣箱打開,給觀眾們看裏面的寶貝,隨後她乾脆把這些舊物都拿出來,如數家珍一般,一件件地介紹起它們的來歷。
這些舊物里大都夾雜着人或事,若男說一會兒,總能讓觀眾們兩眼霧氣氤氳,或者看着她回憶往事時的樣子,感嘆起歲月靜好。
就是這些瑣事,反而讓若男的直播間裏人氣越來越旺。
她終於也定下了行程,先去北京,然後輾轉到哈爾濱,下杭州、過上海,再去一趟台州,之後繞一個圈回家。
誰也沒想到,一個老太太的直播間裏每天竟然穩定着五萬多個粉絲,禮物刷的飛起,直播間的彈幕時刻都在滿屏,漸漸地,這些粉絲數還在增加,已經達到了八萬多人。
兒女們多少還是有些不放心,但在霍明奇的力挺之下,霍剛和霍芳他們也就不再說什麼了。
在一個清晨,若男準備好了行李,家人送她到機場,然後登機。
下了飛機,若男來到南苑,看着這原本居住過多年的四九城變成了另外一幅模樣,雖然明知道這曾是她的故鄉,可也有些不敢認了。
若男打開直播,邊走邊介紹,認着地名,然後告訴直播間的觀眾,這裏在早年間是什麼地方,發生過什麼大事?都有過些什麼樣的傳說?她們來這裏演出過幾次……
很多演出的人或事都已經過去好幾十年了,可她卻依然記得清楚。
1991年,沒記錯的話,那應該是若男率隊最後一次進京。
那次她率領劇團進京參加大匯演,當時原本有規定,省級院團才能進京參加這次聯合大匯演的,但楚若男她們一個地級市裏的小劇團,愣是在她和霍正芳的帶領下,一路進京,和那幫名演員們登台竟藝,且出盡了風頭。
那一次,她和霍正芳率領的劇團不僅火遍西南西北,還讓全國的觀眾知道了她們的實力,知道在西北偏僻的角落裏,還有很多像她們這樣的人存在着。
往事已矣,留下的只是如今眼前的這片痕迹。
原來的衚衕已然不見,變成了高樓大廈。
其實,早在楚爸搬去戲校居住,安心教戲以後,若男從小住到大的那幾間四合院,就在父母親商量過後賣給別人了。
當初的那條衚衕口已然拆掉了,除了在那場大夢裏得以重溫以外,真正來到故地,卻都不復當年模樣。
在若男的那場大夢裏,她在北京學戲的戲校還是磚瓦房,一共也沒有幾層樓高,但真正到了現在的戲校,建築卻是異常的漂亮。
她在北京戲曲學院附近轉悠了一圈,買了兩本書,立即就有戲校學生認出她來,之後若男又在幾位戲校老師的邀請下,見到了自己的一個徒弟,兩人相互問候了幾聲,若男在練功廳看着孩子們練着功,卻莫名其妙把自己混進了晚上演出的演員群里,去了長安大戲院,在後台為一幫青年演員說戲、把場。
她忙了個不亦樂乎,但實際上這個時候,她已經退休離崗快30年了。
不知不覺,把場完畢,跟演員們又聊了一會兒天,等若男被送回下榻的酒店時,已經是後半夜了。
她的直播一直開到後半夜,粉絲們也跟着看到了後半夜,很多之前沒有接觸過京劇的人,他們看到了京劇後台、了解了演員化妝,也從側幕上看到了若男直播的一部分畫面,並且還有不少人在彈幕上打出了“國粹名不虛傳”的字樣。
看到這些彈幕,若男開心的像個孩子,她所為之學習、為之奮鬥了一生的事業,終於得到了觀眾的認可,終於聽到了誇獎的聲音,這對於一個在京劇走下坡路的時代,被時代所擊敗和折磨的老京劇演員來說,彷彿像是乾涸的江河裏重新注入了溪流,雖然沒有起死回生,但又重新出現了起色和生機。
結束了一天的直播,若男很開心。
她還是跟30年前一樣沒有變,京劇已經徹底融入了她的生活里,無論她前一刻在做什麼,一旦進入與戲有關的排練、後台,只要她出現在這裏,就會忘記掉一切,投入到工作中。
若男心生感慨,現在的學戲和演出條件,可比以前好太多了。
她們那個年代裏,冬天凍的瑟瑟發抖,演員站在後台等着上場,等着等着身上都快要凍僵了;好不容易熬到夏天,那時候又沒有空調,剛畫完的妝,穿完了衣服,臉上已經全是汗珠,經常演完一場下台就要立即補妝,哪像現在,冬暖夏涼,舞台、燈光、音響條件都如此之好……
光是這些,都已經遠非她們那個時代的條件可比了!
忙碌一天,已經到了這個時辰。
明天她就將去一趟八寶山,楚爸楚媽,還有易爸易媽都葬在那裏,若男的爺爺楚聖朝的墓也在那裏面,和易小安的墓碑一前一後挨着。
明天就能見到他們了,楚若男躺在那張柔軟的大床上,明明已經深夜了,卻怎麼也睡不着覺。
她的腦海里,這時又浮現出他們當時的樣子,然後她看着天花板,靜靜的笑着……
若男第二天早起,拍了一條短視頻上傳。
老人的覺都少,她起床時才六點多,天色微亮。
若男爬起來喊了喊嗓子,然後在附近公園裏遛彎兒時,見到幾個老人圍着一把琴,正在公園裏唱着些京劇段子。
一個約莫六十歲的大姐唱了段《霸王別姬》的南梆子,緊接着來了位年紀跟若男差不多的老爺子,他這把年紀,耳音不好,聲帶都已完全老化了,琴師把調定的已經很低了,但這位老爺子演唱起來卻依舊吃力無比,因為夠不上調門,老人急的眼睛都有些發濕起來。
已經這樣了,唱的肯定是不會好聽的。
但他周圍的人都鼓勵他,給他伴奏的這位琴師也是不急不躁,默默地為他拉完整段《秦瓊賣馬》,然後才停下來,並沒有什麼不滿。
若男此刻已經打開直播,舉着自拍桿,她上去問琴師:“都是老人在唱,沒有年輕人加入了嗎?”
琴師停下來,放好胡琴嘆了口氣,對若男說,“沒什麼人來了,反倒是人越來越少啊!我們這裏以前有9個,現在過世了4個,加上我這個拉弦的,統共也就剩下這幾個人了。”
若男點點頭,隨後說:“現在已經不是屬於京劇的時代了!”
“是啊!”
琴師看若男手裏舉着自拍桿,看出來了,也樂樂呵呵的問她:“老姐姐,這把年紀了還潮呢,這是在玩直播吧?”
若男笑着答:“是啊,也跟孩子們宣傳宣傳京劇,雖然我也不知道我的宣傳有沒有效果,就趁着我這把老骨頭還在,為它出最後一份力吧。”
“是啊,那您會唱嗎?要是不嫌棄我這把琴,要不您來來?”
若男沒有推辭,雖然她81了,且成為植物人兩年零十個月,聲帶又進一步老化。
但這都不是問題,人家熱情的請她唱,那她就唱。
楚若男開頭先唱了段《硃砂痣》——“借燈光窺嬌娘用目觀望”。
這是一出講善有善報、人間良心的戲,當然,主旨是其次,京劇一個看錶演,另一個就是聽唱。
若男之所以選擇唱這一段,則是因為這是易小安最熟悉,也是演出最拿手的劇目。
胡琴聲響起,過門到了,若男張開了嘴。
光是“借燈光”這三個字出唇,給她伴奏的琴師和那幾個老戲迷,就全都身子一震,激動地熱淚盈眶。
正宗的楚腔在這個小公園裏飄散開,雖不復她年輕時嗓音的高亢,可那一聲聲、一字字裏,掩藏着的都是褪去了煙火氣之後返真的功力,這聲音只一出來,就讓人聽着悅耳,韻味醇厚又覺古樸大方。
褪去了鉛華和一身火氣的楚若男平靜地演唱着,娓娓道來,如同在向人訴說一樣,訴說著自己的遭遇,訴說著自己的一生,也訴說著自己如今的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