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1章 送給最後的自己(終章)
十二月六日,晴。
六點起床號響起,十多個退伍老兵,開始下樓洗漱和整理個人物品。
六點半,由梁荊宜帶隊去食堂吃最後一頓飯。
他們的就餐時間比連隊正常的就餐時間要提前半小時。
炊事班早就準備好了早餐,包子、饅頭、雞蛋、牛奶、蘿蔔絲、沙茶醬擺滿了兩張桌子。
“我們最後唱支歌吧?”正喝着牛奶的梁荊宜站起來說。
“行啊,唱什麼歌,你老梁看着辦。”推門而入的胡一宏雙手抱拳,“對不起啊兄弟們,我來遲一步了。”
老兵們紛紛起立打招呼。
他是指導員,退伍老兵的最後一頓飯,他得陪陪。
“還是指導員你來吧。”梁荊宜一心想着推讓。
“那行,我說歌名,你來起頭,我們大家一起唱。”胡一宏掃視眾人後,說出了歌名,“戰友之歌。”
“戰友們唱起來啊!”梁荊宜跨立,擺出指揮唱歌的架式,扯着鴨公嗓子就給喊上了,“戰友、戰友親如兄弟,預備,唱。”
戰友、戰友,親如兄弟,革命把我們召喚在一起,你來自邊疆,他來內地,我們都是人民的子弟。戰友、戰友,這親切的稱呼,這崇高的友誼,把我們結成一個鋼鐵集體、鋼鐵集體。
戰友、戰友,目標一致,革命把我們團結在一起,同訓練、同學習、同勞動、同休息、同吃一鍋飯、同舉一桿旗。戰友、戰友,為祖國的榮譽,為人民的利益,我們要並肩戰鬥奪取勝得、奪取勝利......
吃完早餐,退伍的老兵們自覺地將桌子上和地上的衛生整理到位,回到房間后,他們就靜靜地等待着那一重要時刻的來臨。
七點三十分,“嗶”的一聲哨響,連長姜子軍朝二樓喊了一嗓子:“請榴炮一連的退伍老兵們,攜帶個人物品下樓,準備集合啦!”
營區內“嗶嗶嗶”的哨聲接連響起,這不是緊急集合哨,而是各單位通知退伍老兵們準備集合了。
梁荊宜朝樓下望了望,只見底下歡送的隊伍已經列隊完畢,而此時,團里的大喇叭也奏響了“老兵你要走”的音樂聲。
兩分鐘后,芒果樹下。
姜子軍看着眼前的十多個退伍老兵,他清了清嗓門,卻一個字也沒說出口。
當梁荊宜以為他又會讓胡一宏來“救場”時,結果他卻開腔了:“榴炮一連全體幹部戰士,歡送最後一批退伍老兵返鄉,感謝你們這些退伍老兵們為榴炮一連的建設,所做出的貢獻,你們吃過的苦、淌過的汗、流過的血,必將在榴炮一連光榮的連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鼓掌!”胡一宏將雙手高舉過頭頂,他也沒有想到,在這種場合下,本來該他指導員上來打雞血的,不料卻被姜子軍給“搶先一步”了。
與“啪啪啪”的掌聲一道的,還有相互擁抱、錘打、哭泣、嚎叫......
眼睛腫得跟個電燈泡似的張春柳抱着一直強忍住沒哭的梁荊宜,並貼着他的耳朵說:“老梁啊,你這平時犟得像頭驢一樣的人,不知道等會走的時候,會不會哭得也像一條狗一樣?”
“春柳。”梁荊宜溫柔地拍拍他的後背,“那你就等着狗來咬你吧!”
在連隊帶的那幾個二零零二的新兵,個個圍着梁荊宜哭成了個淚人,搞得他是安慰都安慰不過來。
營直方向“嗶”的傳來一聲哨響:“各連隊把退伍老兵帶過來集合,準備上車了。”
這是營長馬斌正的聲音,四台東風運輸車已經到位,就等領導一聲令下,便可立即出發。
“咚咚嗆”的鑼鼓聲響了,耳邊的哭喊聲,更大了......
梁荊宜上了營里的第二輛東風運輸車,站在車尾,他挺直腰桿朝送別的戰友們敬禮,爾後,揮手再見,等系好了安全繩,他又朝阿枝店方向瞅了幾眼,人坐下來,淚水在眼眶裏轉了轉,但還是沒有飆出來。
鞭炮聲響了,車子啟動了,一聲喇叭響過,車子便開始緩緩前行。
十秒后,四台東風運輸車相繼開出營區大門,大門的值勤哨兵抬手敬禮,駕駛員鳴喇叭,以示還禮。
營區大門轉彎處,一輛京城二一二吉普車一個急剎,只聽“滋”的一聲,車子瞬間被剎住了。
坐在車廂尾部的梁荊宜探頭出去一瞅,見從吉普車上跳下一個熟悉的人,那是宣傳股長姚江生。
在十一月三十日團俱樂部上大課那天,他說過,要回來送連隊的退伍老兵們最後一程的。
“榴炮一連,榴炮一連的人在哪裏?”姚江生邊跑邊喊,他是擔心這次一旦錯過見面的機會,可能就是永遠的錯過了。
“指導員,我們在這裏。”坐在車尾的梁荊宜使勁揮手,車廂里的人也在努力回應着。
第二輛東風運輸車順着下坡像蝸牛一樣緩緩滑行,駕駛員也知道這個時候開快了,他會分分鐘被車上的人給罵到自閉。
“見第一就爭,見紅旗就扛。”姚江生出現在第二輛東風運輸車的車尾,面對一連退伍老兵,他眼眶噙淚飽含深情地說,“記住我們榴炮一連的連魂‘一個人只有為這個集體爭得榮譽的義務,而沒有抹黑的權利’。不管你們將來在什麼地方生活,也不管你們將來從事什麼樣的工作,這兩句話絕對會讓你們受用一生、受益一生。你們記住了沒有?”
“我們記住了,指導員。”車廂里的人齊聲回答。
“我祝你們一路順風!”姚江生抬手敬禮。
車廂里的人紛紛還禮,梁荊宜看到姚江生抬起了左手,那是在拭淚啊!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這兩句詩,大抵也就是在這麼個環境下給整出來的。
駕駛員踩下油門,車子開始提速了......
梁荊宜注意到,圍牆上刻的“戰爭之神”那四個大字,被紅色的油漆粉刷一新。
在初冬陽光的照射下,它們既顯得耀眼奪目,又折射出在歷次決定戰爭的勝負中,它們那無與倫比的自豪感。
他心裏暗想,下一批新兵入營時,還會不會繼續問班長:營區大門口圍牆上刻的“戰爭之神”四個大字,它們到底代表的是什麼意思?
而班長是否會和自己的老班長宗儒麟一樣,悠得自得地蹺着二郎腿且又一臉自豪地告訴新兵蛋子們:“戰爭之神”指的是火炮,在戰場上,火炮就是“神”,而我們這些人呢?就是操作“神”的人。
記得當新兵時,他實在想不明白,宗儒麟為什麼在吹完火炮是“戰爭之神”的牛皮后,臉上會露出那麼一副得意洋洋地表情。
直到後來,他當了班長,新兵也會問他同樣的問題,自然而然,他也就明白了這個問題,並不是想像中的“吹牛皮”那麼簡單。
再見了,“戰爭之神”!
車子經過三岔路口,他朝老虎山方向敬了個禮,就算是正式道別了。
車子駛上了環團公路,眼前那熟悉的營房、營區大門崗邊上的那顆高高的水杉樹,道路兩邊的魚塘等等在視線里變得越來越小,越來越模糊,直至慢慢消失。
而車廂里坐着的十多個人,安安靜靜的,明明睜着眼,卻個個彷彿睡著了一般。
梁荊宜閉上了眼睛,五年的部隊生活,猶如放電影一樣,一幕一幕浮現在他的眼前。
十七歲那年,他為了追尋夢想,而來到這裏,並為之努力奮鬥;二十二歲,他帶着成熟和穩重,從容地選擇離開。
這五年,不管有沒有追尋到夢想,他都覺得,值得了。
十點十分,郭坑火車站。
師里的宋政委正親切地跟先期到達的退伍老兵們一一握手。
當人員全部集合完畢后,宋政委給全師最後一批退伍老兵們作了動員,並送出了祝福。
他說:你們完成了祖國和人民賦予的神聖使命,即將整裝待發、退伍還鄉,迎接屬於你們人生當中的第二次戰役,希望你們順利實現人生的第二次騰飛!
緊接着,全體退伍老兵整齊列隊,由宋政委起頭,最後一次唱響“XXX師師歌”。
戰爭考驗我,血染軍旗紅。
首戰震膠東,揚名濟南城。
渡江南下打先鋒,解放戰爭立大功。
我們是光榮的XXX師,代代出英雄!
代代出英雄!
雄師震東南,衛國為英雄。
面向高科技,苦練出精兵。
應急部隊擔重任,時刻準備打頭陣。
我們是光榮的XXX師,威武築長城!
威武築長城!
聽從黨號令,忠誠為人民。
發揚好傳統,爭取新光榮。
五條要求記心上,三化建設當標兵。
我們是光榮的XXX師,勝利向前進!
勝利向前進!
歡送老兵的隊伍,大多都是師直屬單位的,文藝隊的戰友們正熱情地吹號打鼓,梁荊宜用目光努力搜尋一個熟悉的面孔----韋小羽,這是當年新兵四班的兄弟,後來去了師文藝隊學吹號。
遺憾的是,目標並沒有出現在他目光所能及的範圍之內。
“嗚嗚嗚”,火車鳴笛,緩緩進站。
火車站廣播通知:請湖北、河南、山東方向的退伍老兵準備上車,其它省份的退伍老兵在站台繼續等待。
榴炮一連的退伍老兵們在這裏作最後的擁抱告別。
梁荊宜上了N731次列車的第35號車廂。
35號車廂里坐了將近一百人,炮兵團湖北籍的有五個退伍兵,榴炮一營有兩個,另一個是來自仙桃的胡抄,他坐的位置和梁荊宜是面對面。
平日裏,湖北籍的戰友參加團里集會,見面了也互不相識,如果不是一起退伍,恐怕也不會知道大家都是湖北人,都是於一九九七年十二月十七日坐同一列火車到的ZZ。
火車徐徐開動,梁荊宜拉起車窗,他嘴裏喃喃道:再見了GK!再見了ZZ!再見了軍營!再見了我的兄弟們!
站台上送別和等待的戰友們,正朝他們這趟列車離去的方向,拚命揮手。
這幾天一直控制得很好的眼淚,在他拉下車窗的那一刻,如潰堤般無情地涌了出來。
最後一程沒有頂住,眼淚,終究還是輸給了時間。
慶幸的是,他沒有讓張春柳看見,此時此刻哭得像狗一樣的自己。
“猴子!我考!”一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你特么的也在這列火車上啊?”
“你個死田雞,你怎麼也在?”梁荊宜來不及抹淚,他站起來對着來人的胸口就是一記力度不大的沖拳。
“你么的個死猴子,老子五年前就跟你說過,在人多的時候,不要喊我的外號。”田智祺閃過那一拳,跟着手上又還了一拳過來。
他在XM上的始發車,GK是第二站。
退伍的人了,可不同於五年前,在K324次列車18號車廂上的,那些傻不拉嘰的新兵蛋子們。
那個時候的他們是坐着一動也不敢動,而現在呢,即便他們想逛遍整列火車,也都屬於是“常規操作”了。
“梆”的一聲,梁荊宜沒躲,那一拳正對胸口,他被錘得生疼,這說明對方用力了:“那我喊你什麼好呢?”
“么勒個巴子的,請叫我‘田班長’。”田智祺說完,上前對着梁荊宜的胸口就是一陣搓揉,“我是炊事班班長。”
“田班長,炊事班班長,伙夫。”淚水還在眼角未乾的梁荊宜頓時笑出了豬叫聲,“背黑鍋、戴綠帽、看別人打炮,自己干著急,哈哈哈......我......我還是覺得叫你‘田雞’順耳些!”
“死猴子,尼么的!”田智祺握拳準備再打。
這會梁荊宜起身便跑,倆人在車廂里開始了你追我逐......
“哐當”響的列車一路向西疾馳。
湖北,我要回來了!親朋好友們,我要回來了!
脫下身上穿的冬常服,梁荊宜換上了從背包里取出來的那件葉才智從廣東寄來的夾克......
明天下午,在沙市紅門路汽車站,在荊州東門外九龍淵旁的金鳳廣場上,他還要和余舒雅共赴一個約定呢!
從背包里掏出日記本,他又想給余舒雅寫點感想什麼的,卻又不知道該從何下筆。
這情景和上半年那次半夜三更,送余舒雅回出租屋后,自己返回旅館想寫點什麼,卻什麼也寫不出來,是何其相似啊!
“老梁,我在報紙上看到這麼幾句話,你說說看,有沒有同感的?”對面坐着的胡抄很是正經地問。
“那你說嘛。”梁荊宜淡淡回應。
胡抄給他的印象一直都是個“大老粗”。
三年前,他倆參加“預提骨幹集訓”,結果胡抄被帶隊的排長鈄星宇成天訓得像個龜孫。後來在榴炮三連當班長了,胡抄也是個馬大哈一樣的存在。
所以說,他實在猜不透,這貨嘴裏還能說出什麼有深度的東西來。
“當兵前,死都要當兵;當兵后,死都要退伍;可退伍后,卻又無比懷念那個再也回不去的地方。”說完胡抄搖頭嘆息,彷彿這幾句話說出了他的心聲。
梁荊宜沒有答話,他是在自責,自責自己的膚淺和自大。
其實,胡抄說的這幾句話,又何嘗不是他的心聲呢!
隨手合上日記本,他的思緒又被拉回到了五年前的那個難忘的上午......
“各位戰友你們好,我叫梁荊宜,今年十七歲,來自湖北荊州,請大家以後多多關照。”
“這裏沒有多多關照,只有努力靠本事,自己關照自己。”又是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嗡”的一聲,他耳鳴的毛病,瞬間就加重了......
附榴炮一連主要榮譽:
一九五八年:連隊榮立“集體一等功”、駕駛班被原XX軍區授予“紅色駕駛班”的榮譽稱號;
一九五九年:駕駛班榮立集體三等功;
一九六零年:指揮排、炮二排、偵察班、有線班分別榮立“集體二等功”;
一九六二年:駕駛班榮立“集體一等功”;
一九八二年:連隊被記“師嘉獎”;
一九八三年:師“先進連隊”;
一九八四年:師“先進黨支部”;
一九八七年:駕駛班被集團軍評為“紅色駕駛班”;
一九九零年:有線班榮立“集體三等功”;
一九九一年:師“先進連隊”;
一九九二年:師“基層建設達標單位”,團“先進連隊”,駕駛班榮立“集體三等功”;
一九九三年:師“學**先進單位”,團“先進連隊”,炮一班榮立“集體三等功”;
一九九四年:團“先進連隊”,炮四班榮立“集體三等功”;
一九九五年:團“先進連隊”,炮五班、炊事班榮立“集體三等功”;
一九九六年:師“先進連隊”;
一九九七年:師“先進連隊”、師“先進黨支部”;
一九九八年:團“先進連隊”、“先進黨支部”、“先進團支部”、“炮二排集體三等功”;
一九九九年:駕駛班榮立“集體三等功”;
二零零零年:炮二排、炊事班分別榮立“集體三等功”;
二零零一年:師“先進黨支部”、駕駛班榮立“集體三等功”;
二零零二年:師“基層建設先進單位”、有線班榮立“集體三等功”;
二零零三年:參加XX軍區演習獲得“神炮連”的稱號;
二零零四年:師“先進連隊”、師“基層建設先進單位”;
二零零五年:師“先進連隊”、師“基層建設先進單位”、團“瀕海訓練先進單位”、炮二排榮立“集體三等功”;
二零零六年:師“先進連隊”、師“先進黨支部”、師“基層建設先進單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