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匣里金刀血未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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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姥,珏兒知錯了,還請姥姥寬宥!”趙珏臉色蒼白,趕緊迴向孟姥姥躬身一禮,口中說道。
孟姥姥揚過臉去,由鼻孔里哼出了一聲,冷冷答道:“飽暖思**,古今通理。王爺如今身居顯位,養尊處優,不過偶爾和美人嬉戲一兩次,不過偶爾忘卻日常功課一兩次,又算得了個什麼呢?姥姥和阿公當年雖擔著血海般的干係,從刀光劍影下將王爺兄妹救出,撫養成人,然卻早已時過境遷,物是人非;如今不過以老朽衰身,飄零殘軀,寄居王爺籬下,乞請王爺施捨口飯吃尚自心懷惴惴,又哪裏敢談到什麼寬宥不寬宥王爺呢?”
趙珏俯身跪地,淚流滿面,顫聲說道:“姥姥,珏兒耽於嬉戲,忘卻功課,實是糊塗昏憒之至。倘無姥姥和阿公當年捨命相救,珏兒和雯雯此身早已葬埋溝渠,化為泥土,何談今日之身居顯位,養尊處優乎?珏兒實是時刻不敢忘卻姥姥大恩。還請姥姥原諒……”
孟姥姥看也不看趙珏一眼,唯雙目直直的盯向院外,語聲幽幽,寒涼如冰:“孟老夫子曾曰:生於憂患,死於安樂。越王勾踐卧薪嘗膽,終得甲兵吞吳;蜀漢劉禪樂不思蜀,客死異鄉他國。那黃衫姑娘確實生得姿容絕世,堪稱一代佳人;然姥姥和阿公以王爺名義邀其前來,不過未雨綢繆,以為日後他用籌謀。王爺難道便自甘從此耽於美色,忘卻血海深仇乎?”
趙珏緩緩站起身來,滿面雪白,咬牙切齒,渾身哆嗦着盯視几案上的靈牌許久;轉身過來時候,已是雙目寒光閃爍,話語中透着絲絲的金屬顫音:“姥姥放心。珏兒此身,專為復仇雪恥而生,豈肯自甘耽於美色,忘卻血海深仇?珏兒定將遵從姥姥叮嚀,卧薪嘗膽,繕甲練兵,直至率軍殺奔東京,手刃仇魁,討還神器,為列祖列宗昭冤雪恨。珏兒說到做到,如有食言,必將為地所不載,天所不覆!”
至此,孟姥姥方才慘然一笑,放緩語氣說道:“珏兒,你能如此說話,看來姥姥一片苦心,數年經營,並沒有付諸東流。珏兒,姥姥最願看到的,就是你能象個男子漢那樣,挺直腰桿做人;姥姥最願看到的,就是你能象個男子漢那樣,敢想敢做敢為。過去重新參拜祖宗牌位吧!”
趙珏如逢大赦,立刻起身走到几案跟前,恭恭敬敬的行了三跪九叩大禮,又再次引燃數束香燭插於爐內。背後,孟姥姥慢慢的揚起下巴,幾綹灰發飄於鬢邊,枯皺的雙目茫然望向院外,彷彿要穿透時空似的:
“那一年的雪下得好大啊。我這一輩子,直到今天,再也沒有見過那樣的大雪了……”
趙珏俯伏於正對着釋迦牟尼鍍金趺坐佛像前的蒲團上,大氣也不敢長出一口,全神貫注的傾聽着孟姥姥的講述。孟姥姥嘆了口氣,手捻佛珠,繼續娓娓絮叨道:
“距離年關還有一個多月,太祖皇帝突然龍體有恙,患的是痰症,時昏時醒,不過總體來說,尚無大礙;太醫會診后說,三劑湯藥服下,保證復好如初。花蕊夫人一連三日衣不解帶,兢兢業業的守於萬歲殿太祖皇帝御榻前,端茶奉膳,侍湯喂葯。
“看看病情已有好轉,花蕊夫人長長的鬆了口氣。第三日的夜半時分,趙光義那廝未經奉詔,突然便大步闖了進來。花蕊夫人原本以為他骨肉情深,此來不過探望太祖皇帝病情而已;豈知趙光義原是垂涎花蕊夫人美色,竟趁着更深人靜、太祖皇帝葯后酣睡之際,一把將花蕊夫人摟在了懷裏……
“花蕊夫人自是誓死不從,拼力抗拒。趙光義說道:‘宮外侍衛妃嬪已早被我支開,皇帝又是垂死之人,人事不省,你守着他還有何用?不若趁早從我,待我位登九五之後,自有你的好處!’
“恰在此時,太祖皇帝醒來,聽得趙光義胡言亂語,勃然大怒,沉聲喝道:‘光義趁着朕躬不豫,私自闖宮,意欲何為?’趙光義那廝初時尚有畏忌之色,及至聞得太祖皇帝語氣虛弱,辭色亦並不嚴厲,竟嘻嘻一笑:‘陛下只管放心去吧,弟弟早已內外佈置停當,做好承繼大位的準備了!’……
“太祖皇帝哪裏料到趙光義竟敢如此大逆不道,登時氣得渾身發抖,於枕上戧手指着趙光義,良久方才吼喝出聲:‘光義,朕推食食之,解衣衣之,處處事事以兄弟情誼待你,處處事事似羽翼庇你護你,不想你竟喪心病狂至此。看來朕是養虎遺患,自種禍根了……’忍了幾忍,終不可忍,順手抓起掛於榻側壁間的水晶柱斧,朝向趙光義劈去。
“趙光義閃身避開,竟然拔劍出鞘,左遮右擋,甚至乘便反擊。太祖皇帝身處榻間,又病中虛弱無力,行動不得自由,終被趙光義奪過柱斧,一斧斫中額顱。趙光義獰笑一聲,說道:‘實話告訴哥哥吧,弟弟進來之前,已經預先做了周密部署;此刻宮內宮外,到處都是弟弟的軍兵。如今哥哥既要遠行,弟弟何妨早送一程,也好趁早接手這花花江山,萬幾宸翰!’
“太祖皇帝明白已為趙光義所算,亦明白自己傷重難醫,乃一手披血覆額,一手戧指指着趙光義,拼盡全力亢聲叫道:‘既是垂涎皇帝寶座,你……你就好好的做去吧!’趙光義冷笑一聲:‘這個自然,光義聰明之人,何勞陛下費心提醒?’
“那一刻,宮外北風呼嘯,大雪飄零,猶若撕棉扯絮一般;而宮內則是滴水成冰,人跡杳無,到處死一般的岑寂!……”
小佛堂內鴉沒鵲靜,就連一根針落在地上的聲音都能聽清。趙珏俯身蒲團,耳內傾聽着孟姥姥嘶啞而又深邃的嗓音娓娓道來,遙想當年皇宮萬歲殿中斧光劍影、兄弟相拼、你死我活、血濺帷帳的慘烈場景,不覺汗濕後背,冷意涔涔。
接下來,孟姥姥繼續語聲幽幽,從趙匡胤深夜被弒,趙光義篡位登基,講到趙德昭被逼自刎,趙德芳被逼飲鴆,再講到趙光美流徙荒蠻之地,鬱郁不知所終……足足講了少半個時辰,方才緩緩收尾。
收尾后的孟姥姥高高仰起下巴,眼神空洞猶若目中無物,一綹銀髮蕩蕩飄過眼角,但卻並不伸手拂開;小佛堂內,一時靜寂得仿若當年的皇宮萬歲殿般的瘮人。少頃,孟姥姥突然嗓音更加嘶啞,彷彿一頭餓狼瀕死之前發出的嗚嗚低吼:
“趙珏趙珏,你身為太祖皇帝嫡孫,堂堂七尺鬚眉男兒,這弒祖滅家之仇,竊國奪位之恨,難道就此忘掉了嗎?”
趙珏全身抖動,血氣奔涌,俯首衝著几案上的靈牌連連叩頭,又拼力咬緊牙齒,方才顫聲迸出話來:“趙珏至死不敢忘懷!”
這是自十三歲以來,趙珏每天清早起床之後必做的功課,只是因為今日耽於嬉玩,滿腦滿眼裏都是黃衫的身影,又被雯雯郡主強行拉了前往“龍鳳居”盪悠鞦韆,所以竟將此事拋於腦後,忘得一乾二淨,結果引得孟姥姥勃然震怒。趙珏和孟姥姥對答完畢,看到孟姥姥閉上眼睛,半天再不說話,只於裊裊青煙中一遍一遍的捻着佛珠,便悄悄爬起,躬身後退,直待出了小佛堂院門,方吁了口氣,轉身大步走開。
趙珏剛剛退至小佛堂門下,孟姥姥便突然睜開雙眼,目中精光四射,死死的盯着趙珏身影,與此同時,嘴角浮過了一絲極其陰冷惡毒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