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

第186章

雯雯郡主和夏宜春一前一後,相距丈余來遠,分枝拂葉,漸漸走至密林深處的一株古柏樹下;此間巨石疊嶂,清流縈環,又有碧影成屏,濃蔭作障,將路上眾人及轎車鞍馬遮擋於視線之外。

雯雯郡主停駐腳步,略略遲疑片刻,倏然轉身過來;夏宜春一怔,也慌忙停腳止步,欲要閃身躲避,想想卻又覺得不宜,唯有痴痴怔怔的站在了當地。兩人相對而望,中間依舊保持着丈余來遠的距離。

此刻正是半午時分,陽光透過頭頂遮天蔽日的碧蔭綠翳,星星點點撒落下來,彷彿萬千金黃而又滾圓的明珠在眼前浮躍跳蕩一般。夏宜春凝目觀望雯雯郡主,只見雯雯郡主朱顏綠鬟,紫衣墨裙,裝束竟與平日大相逕庭;又隨手扯過一條垂掛而下的青藤斜遮胸前,蒼翠欲滴的藤葉立刻輝映出了一張瑩白如玉的絕美面龐,看去雖然略顯清減,但卻並無預想中的幽怨悲悵;柔荑般的十指輕輕撫弄着一把破爛摺扇,——卻正是自己當日的隨身之物,只不知如何竟到了她的手中。

雯雯郡主亦凝眸盯視夏宜春片刻,忽然睫毛撲過眼瞼,嫣然一笑,語調極其平靜:“夏大俠素常天馬行空,浪跡萍蹤,來無影去無蹤,神龍見首不見尾,其洒脫行止不羈情懷,實令本郡主嘆羨不已。當日洛陽一別,許久不曾逢面,未知今日匆匆而來,端的有何高見明教呀?”

夏宜春望着萬綠叢中笑靨如花的雯雯郡主,當日誤闖寢宮和雯雯郡主不期而逢,雯雯郡主獨對熒煌燭火、倩美宮裝的鶯鶯燕語,滿腔愛意……一幕幕的重新浮現目前;一時間機變全失,靈諧俱無,原本準備好的千言萬語竟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唯覺思緒如麻手足僵滯,渾不知身之所在,魄之所託。

雯雯郡主見狀“咯”的一笑,掀開青藤,背手來回踱了兩步,又仰眸凝望着頭頂密葉間那隻跳躍啁啾的黃鶯雛鳥;良久,忽然轉身回來,“啪”的打開摺扇,一面執柄輕搖,一面娓娓而言:“夏大俠便即不說,但以本郡主的機變才智,自也猜得出個大概來。夏大俠不過是想說……”竟清了清嗓子,摹仿着夏宜春的語氣,搖頭晃腦的說道:“郡主,你不能意氣用事,更不能倉促間做出決定。郡主,你要想想自己的未來,想想自己一生的幸福!——夏大俠,我有猜錯嗎?”

“唔,不……”夏宜春平日一貫口齒機敏,靈諧善辯,且常能雅謔百出,語驚四座,然而此刻面對冰雪聰明而又伶牙俐齒的雯雯郡主,卻無論如何也說不出話來;半天,方期期艾艾的言道,“郡主,你猜得……很對。你、你真的不、不能意氣用事,倉促間做出決定。郡主,凡事當、當謀定而動,免致後悔無及,免致遺患終身……”

“是——嗎?”雯雯郡主拖長音調答了一句,漫步踱至近旁一座青白間雜的巨石巉岩下面,舉首仰眸,似在細研詳究着石質的紋路,口中一字一頓的說道,“我當然知道凡事當謀定而後動,也當然想着自己的未來和幸福;可是,如果我不這樣做,孔慶雄怎肯背叛姥姥和阿公,死心塌地的跟定哥哥?如果我不這樣做,哥哥又怎能為列祖列宗洗冤雪恥,一舉成就報仇復國大業?——何況我早就曾經咬牙立誓,將來有一天,倘有一人能幫我和哥哥復仇雪恨,那麼不管他是老是幼,是丑是美,是貧是富,是賤是貴,我都會義無反顧的嫁給他的呢?”

說至這裏,雯雯郡主“噗”的吐了口氣,極快的瞟掠夏宜春一眼,語速愈來愈快:“說什麼謀定而動,說什麼未來幸福,真是站着說話不腰疼。好,我現在就謀定而動,我現在就要我的未來和幸福,夏郎,我們此刻就一道返身回府,我們今夜便洞房花燭。如何?”聲調極柔極媚,又極細極微;語至最後竟雙肩簌簌顫抖,彷彿激動不能自抑。

夏宜春愈發的心慌意亂,愈發的悲摧難抑,他側過頭去,不敢望向雯雯郡主的背影,唯思謀良久,方喃喃吐語說道:“郡主,青山不老,綠水長流,只要假以時日,一切都可慢慢計議。然而郡主畢竟金枝玉葉,身尊體貴,夏宜春則出身寒微,又一事無成;二人相比,真的不啻雲泥之別,霄壤之殊。總之……總之,夏宜春不敢做此非分之想!”

雯雯郡主“咯”的一笑,卻又倏然收住;猛的轉身過來,雙目灼灼,憤怒的盯視着夏宜春,話語更是如同從齒縫中迸出來一般的冷冽若冰:

“夏大俠既然如此孱頭,如此懦弱,何以還要前來攪亂別人的好事呢?夏大俠怎知本郡主此舉便是意氣用事,便是倉促間做出的決定呢?夏大俠又怎知本郡主嫁了孔慶雄,就不會一生幸福,就不會一生快樂呢?方才本郡主所說洞房花燭之言,不過聊以尋個開心罷了,夏大俠完全不必當真……”

雯雯郡主言畢,再不管不顧如同冷水澆頭、僵若木雞的夏宜春,逕自分花拂柳,疾步走出密林,登上轎車,大聲喝命素君放下帷簾,繼續馭馬前行。

“郡主,郡……主!”

夏宜春凝望着雯雯郡主義無反顧促步快去的背影,口中喃喃而語着。往日的雯雯郡主在他的眼裏,就似一塊價值連城、美輪美奐的荊山璞玉,雖然傾心仰慕,但卻只敢遠觀,不可褻玩,更不敢生出纖毫的非分之想;然而,當想到此刻這塊璞玉即將為他人擁有,而且還是一個粗俗到不能再粗俗、村野得不能再村野的人,自己從此再也不能遠觀近賞,再也不能嘻哈逗笑時,這才覺得柔腸寸斷,雙目欲淚,心中若痛若悲,混混茫茫一片。良久,方似踩着棉花套子,一腳深一腳淺的步出密林,翻身上馬,既不捧韁亦不執鞭,只是踽踽的跟隨於轎車後面。

如此迷迷怔怔行了大約兩里來地,轉過一座山頭,忽見素君獨自站於一道崖壁上面,居高臨下的低聲言道:

“夏義士,我們郡主方才說了,今日之事,實乃勢不得已,她很感激夏義士馳馬相送的一片情意,並懇望夏義士能夠早早釋懷,忘掉這段孽緣;我們郡主又說了,十步之內,必有芳草,夏義士才情冠絕,當世不二,將來身旁大約亦不缺附蘭芳草,依竹香蘿。我們郡主還說了,夏義士還是早早的返還回去,以後不和趙珏王爺的復仇大業做對,她便已感激不盡了!”

言畢,轉身快步追上轎車,跳坐進去。

夏宜春似乎並未聽見素君的話,只是若痴若呆、混混茫茫的驅馬跟隨於轎車後面。素君又下轎兩次,每次都是柔聲軟語的勸慰,但卻全然不能奏效。最後一次,素君索性掐腰站于山頭,擺出一副獰惡面孔,怒聲斥道:“你這廝太不識趣,我們郡主金枝玉葉冰清玉潔,與你村野小輩何情何意,何牽何連,如何只管痴痴廝跟?”

一面冷言譏刺,一面將那柄破爛摺扇居高臨下的甩落過來。夏宜春急忙伸手接住,展開看時,——摺扇早被撕作了兩爿。

夏宜春這才驀的清醒過來,猛扯手邊韁轡,“玉逍遙”寶駒陡然吃驚,一聲長嘶,人立而起,隨即便穩穩的收住了蹄腳。夏宜春孤坐馬背,於綹綹輕風中抬起淚眼回望俯視,但見碧溪縈繞、青岩聳立間,萬千古柏的枝葉早已蒼然如蓋,綠濃似染,一層層的綿延開去,彷彿為西山披上了一道華麗的碧妝;而當日雯雯郡主深夜遮掩救護、兩人西山繞樹嬉戲的幕幕情景,再次浮現眼前,當日雯雯郡主的嬌笑雅謔,幽宮喃語,猶然迴響耳畔。

夏宜春拍馬馳上近旁山頭,然後勒韁獨立,雙手捧着被撕作了兩爿的摺扇,木雕泥塑一般目送着轎車於蜿蜒山道間的身影愈去愈遠,愈去愈小;後來,車轎轉過一道陡崖峭壁,便再也看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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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萁豆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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