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20我若不死

第20章 20我若不死

京城西北角,吱呀聲中,水瀝了一路,幾輛插着杏黃旗的水車穿過西直門,上了西直門大街。這些水車形似過去的糞車,上面有圍成橢圓形的水箱,裏面是取自玉泉山的皇家用水。京師水苦,一些公卿也從玉泉山取水,西直門因此晝夜不閉,俗稱水門。

西直門裏人跡廖落,街上只剩一個早點攤子,守着一個食客,那食客喝着酸臭的豆汁,就着焦圈。小半個時辰后,水車東行到一處丁字路口,乃是新街口。只聽路邊一陣狂吠,門內一個少年蹲下將狗抱住,看向門口道:“劉大叔不礙的。”門口的劉大叔道:“今個西市剮人,還不將狗放去吃肉!”

水車由新街口折向南,上了西四牌樓北街,大半個時辰后,這幾輛水車穿過長長的西四牌樓北街,南行到一處十字路口,十字路口立着四座牌坊,因此叫四牌樓。周遭人頭攢動,寬寬的大街只剩窄窄的通道,錦衣衛,燕山前衛,西城兵馬司的兵卒沿街排立,守衛着這窄窄的通道。兩旁樓上窗扇大開,許多人將身子探出窗外,看向十字路口,卻多被牌樓遮住視線。一處店鋪,二樓的窗扇下拉着女工鋼針梳具的橫幅,窗中坐着蒙眼罩的婦人,眼罩便是紗巾,只是明代這個對紗巾的這個稱呼容易叫人聯想起海盜。

兵卒們見了水車上的杏黃旗,便放水車南行。水車穿過北牌樓,又穿過南牌樓,南去了。西牌樓前,人們正在挖坑立柱,大興知縣上前喝道:“如此不把牢!殺在西,剮在東,立錯了!”此處並非大興地面,公人隨意回道:“大人,誰曉得是剮是殺,都埋到半不拉啦!”大興縣喝道:“有綁在樁上砍腦袋的?既是叫埋樁,必埋在東。按老譜兒辦,起出,重埋!”人們聞言,只好將合抱粗的木樁起出,挪到東牌樓下挖坑重埋。

大興知縣回到席棚里,那裏坐着一眾官員,其中也有宛平知縣。這裏是京城西部,宛平縣地面,大興縣來幹嘛,因為將人咔嚓后,大興縣領屍,宛平縣領頭,大興縣來領屍。為什麼叫日理萬機的知縣來領屍?且是兩個知縣,這是制度閑得蛋疼,叫知縣放下公務跑這來看人體解剖。

又來了一乘官轎,一個紅袍官下了轎,走到席棚前,棚內眾官起立,相互作揖,那官走到棚里,重新排列位次,有人謙讓道:“雖都是正五品,您是正印官,該坐學生上首。”那官兒謙道:“哪裏哪裏,品秩雖同,大人卻年長於學生。”

四牌樓,二百餘年,多少人命喪於這方寸之,忠的奸的,冤的不冤的,殺的剮的棄市的,大人物小人物,于謙,劉謹,楊繼盛,日後還有袁崇煥,孫元化,鄭鄤,楊一鵬,祖寬,以崇禎朝殺的大人物最多。到了清朝,刑場便挪到了菜市口,菜市口在哪?順着這條街南行數里,出了宣武門。

數十年前,嘉靖修了北京外城,使得北京城牆呈日字形,日字的上面這個口是內城,老城,下面這個口是外城,新城,在日字中間的這一橫上,由西至東排列着宣武門,正陽門,崇文門,這三座城門原是北京的三座南門,自從修了外城,這三座城門便失去了軍事用途。所以菜市口在宣武門外,便是在外城,宣武門因此又叫死門。西市刑場,或四牌樓刑場只是明代的說法,清代則說菜市口。

合抱粗的木樁被挪到東牌坊下埋設,一旁已立好了一根木杆,為懸挂人頭之用。這時,宛平知縣身着藍袍,坐在公案后叫道:“徐四如何還不至!來人,去臭溝衚衕喚徐四!”知縣正待發作,卻由身後轉出一人,跪地稟道:“大人休怪,小的吃飽了就食困,屬豬的,在家多挺了半個時辰。”宛平知縣不悅道:“都成了個睡虎子,該賞你二十個板子。”那漢子抬頭問道:“請大人示下,是先剮頭面,還是先剮四肢?”知縣聞言一怔,他哪懂這個,好在剛才埋樁時他學了大興縣一句,便道:“按老譜兒辦。”劊子手徐四聞言略略作難,心知不便再問,只得起身往東牌樓走去。

東牌樓下放着張凳子,凳子旁立着一個漢子,另有一個乾巴瘦正蹲在地上的小箱子旁,往凳子一件件擱器件,小刀,小鉤,鑷子。忽聽徐四在身後道:“孫爺,你怎麼來啦,您是使大刀的,咱們隔着行吶。”乾巴瘦回身望去,叫了一聲師父,只見凶神般的老孫抱拳笑道:“徐爺!想跟着徐爺碎鬧碎鬧。算是學門手藝,左右在家也是白坐着。”徐四不悅道:“孫爺,不是我狼藏狽掖,三千六百刀,少剮一刀挨一個板子,我這也一年沒做活了,趕擱得日子多了,手也生,還得湊合著您!孫爺,籠共就這幾十斤肉,就是涮羊肉,叫您刨上三千六百刀試試?這活不好乾!”

老孫不服道:“死店活人開,我就不信我學不會。”徐四皺眉道:“孫爺!莫要碎乎人,這可是欽犯,一刀一刀數得細着呢,要是少剮幾十刀,末后兒那幾十個板子算您的還是算我的?”老孫嬉笑道:“要剮三天,就你師徒倆,不換個人兒?再把人使劈了,您二位中間也歇歇氣,換我試吧試吧,要是做得是味兒,下回接茬試,要是哪兒做得不到火候,您在一旁多指點。”

徐四咂嘴道:“這活不好乾!要想剮得順條順理,不剮上三十隻羊——孫爺,您學這個做甚,沒多少落頭,刀子上去人不疼,誰有那手段?要不,就算一刀給一文錢,一場下來也能落三兩六,孫爺,誰會給咱使錢?真沒多少落頭!”說著,他沖那乾巴瘦喝道:“這麼早將傢伙什亮出來,手不穩的再摸去嘍!死眉瞪眼!”卻是在指桑罵槐。老孫終於不悅道:“說了歸齊,這是您的祖傳,算我白說。”說著,轉身沒入人群。徐四望着老孫的背影嘀咕道:“隔行莫取利,他還甩臉子!”

熾烈的陽光下,有人抱怨道:“還不來,站得四脖子汗流,這是曬賊吶!”,只聽有人叫道:“來了,來了!”人群一陣騷動。

囚車輪子不知多久沒膏過油了,發出的聲響有如劣制粉筆在黑板上磨擦,一下下凌遲着張五哥的神經。立在囚車上的張五哥已被解至四牌樓中央,他沿着阜成門大街向西望去,放眼空闊,可見高聳的白塔,以及更遠的阜成門。人們叫喚道:“嗨,瞧這身膘!是約斤賣,還是論堆兒?”,“徐爺,徐爺,那口條給我留着”,“徐爺,那腰窩兒勞您給多剮幾刀”,“徐爺,那腰子給我留着。”徐四執着小刀,不時沖人群抱拳,微笑道:“有數,有數。”

張五哥下了囚車,緹騎下馬走到近前,伸手將他背後的斷頭牌拔出,長條狀的斷頭牌頂部有個箭尖,上面用紅字標着欽犯張差,凌遲,還打了紅勾。劊子手徐四迎上前來,那緹騎沖徐四道:“人交你啦,沒我的事啦。”說罷執着斷頭牌去了。徐四上前來扶張五哥,將他引到東牌樓下的木樁旁,張五哥雙手被縛,面如死灰,踉蹌相隨。

那木樁卧在地上,一旁正在挖坑。徐四將張五哥引到凳子旁,一腳踹翻凳子,上面的物什盡落於地,徐四腿上再一用力,凳子便又立了起來,徐四將張五哥按在凳子上坐下,沖徒弟吩咐道:“去,討碗水,多掌鹽,給他漱漱口兒,一張嘴都蒜氣啦哄。”徒弟連忙去了,徐四又沖張五哥笑道:“這位爺,喂您口水兒,您先順順氣兒。沒那麼嚇人,就是先前幾刀疼些,疼着疼着,心裏一陣陣迷瞪,就麻了。”總有一千顆腦袋看着一坐一立的這二人,還有一萬顆袋腦礙於地形所遮,人體所擋,看不到,但依然群集在遠處感受氣氛。

又過了良久,木樁終於埋設完畢,樁子上釘着一個鐵環,衙役將張五哥綁在木樁上,又將張五哥的頭髮系在鐵環上。木樁旁又多了張放着水盆的凳子。徐四左手持着磨刀石,右手握着小刀,見張五哥已將綁縛好,徐四將小刀往水盆里沾了一下,疾步走到張五哥身前,幾刀將張五哥的衣衫挑開,又將破布從繩索中撕出。

席棚下,太理寺丞王士昌望着張五哥赤祼的上身,心道:胼脅,果然是聖人之像。

張五哥在心中叫道:“我若不死,誓廢此酷刑,誓側覆朱明,誓掘昌平長陵,誓掘南京孝陵!誓為天下人報仇!”他疾呼道:“我若不死,誓廢此酷刑!”正當他要呼第二句,只聽一個尖細的聲音在人群外叫道:“有旨,張差發回重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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梃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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