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19宿命

第19章 19宿命

萬曆四十三年五月十九,距梃擊案已過去了半個月。北京城西北角,河漕西坊,此坊在東西向的西直門大街與阜城門大街之間。坊內一片青琉璃瓦宮殿為郡王規制,三清殿,通明殿,普濟殿,景治殿,總制殿,共計九座大殿,竟是北京城中的又一座宮殿群。這裏便是朝天宮,張天師後人所居,也是道籙司所在,掌管天下道教。張道陵後人稱張天師,天師二字觸犯了朱元璋,於是在大明,張天師改稱張真人,天師府改稱朝天宮。遭此待遇的還有媽祖,媽祖原叫天後,也被朱元璋改稱為天妃,天后宮改稱天妃宮。

朝天宮北邊鄰着一片青磚院落,乃是竹木廠。這片大院當中的一座小院,幾間青磚房圍着場院當中的井台。院中晾曬着一片灰白的羽毛,乃是鵰翎。怪味中,井台旁一口大鍋正被灸烤,卻是在熬膠,怪味又將鵰翎散發的異味掩蓋。

一座青磚房內擺着幾隻木斗,每隻木斗里都盛滿箭矢,箭頭有的呈月牙狀,乃是射繩索之用,有的是三稜錐,乃是破甲之用。隔壁,牆根的木案后坐着幾人,他們手執木錘,噹噹聲中,將箭頭敲入箭桿,便算完成了制箭的最後一道工序。監工巡行着,不時操起一支箭桿,拔一拔上面的箭頭。

在這間房舍對面是一排長長的屋房,有如後世的車間。車間內,數十個工匠正在忙碌,有的刨出一地刨花,有的持着木工鑽似乎在拉二胡,卻是在給木器打眼。車間裏立着大鏡架,大立櫃,大床,有木匠執着鑿子正在雕刻大床上的葡萄串,這是精工木匠,非普通木匠可比,他們也不會去做棺材,普通傢具,或造船之類的粗活。他們與普通木匠最大的區別,就是他們會雕刻。

勞作聲中,一個木匠騎在長凳上,身後立着一根高高的竹篾,竹篾頂端引下繩索,繩索的另一端繞在一根方木上,騎在長凳上的木匠拉着繩索的尾端,繩索便帶動方木旋轉,待鬆手,在背後竹篾的牽引下,方木便反轉。竟是一台木工車床。

不斷正反轉的方木端部夾了一塊月餅狀的木料,木屑繽紛中,月餅的外圓被旋出一道凹槽,做成了滑輪狀。此外,月餅的中心也被鑽了個姆指粗的孔洞。

晨光灑進車間,也將一道身影長長地投射進來,那身影着九品青色袍服,乃是竹木廠的大使,也就是廠長。大使手執一張弓,匆匆走到那架旋床旁道:“肉不唧,沒個脆快!真勞神,就這兩個小物件,您旋了半宿吶!”騎在長凳上的木匠道:“努努兒,湊吧湊吧,一個時辰便完事,只是宮裏要的,能不謹細點兒?”大使催道:“宮裏催吶!”

大使手中的弓有些怪異,只見兩端弓梢上都開了叉口,這時,他由凳上操起一隻旋好的滑輪插在了一端的叉口裏,忽聽啪地一聲脆響,大使拍向自已的額頭叫道:“該死!還有兩根軸忘了!”那滑輪卻是要用軸插在弓梢的叉口上。

接着便是一片嚷叫,“快!喚劉二來,跑着去!磨磨瞅瞅!”,“這小輪兒成了,還旋個甚,快,旋軸兒!你旋一根,劉二旋一根”,“催得急,緊手兒做!”

朝天宮南,寶瓶狀的白塔高聳,此塔建於忽必烈所建,有年頭了。此白塔並非那座小船兒推開波浪,海面倒映着美麗的白塔中的北海白塔,而是更大,更悠久的白塔寺白塔。北海白塔還得三十六年後才會出現。

潔白而怪異的塔身沐浴着晨曦,反射着晨光,塔頂上頂着個碩大的銅盤,仿若戴了頂斗笠,銅盤一圈皆是銅鈴,在晨風中叮叮作響,迎接着新的一天。

白塔寺南門正對着東西向的阜成門大街。此時,鄉民扶老攜幼,絡繹穿過阜城門進入北京城,又沿着阜成門大銜向東行去,當他們路過白塔寺時,已見前方的牌坊,牌樓立在里許外的十字路口,那裏是四牌樓,乃是處決人犯的所在。

“嗨!待賣完了這擔菜,正好看剮人。這是什麼人,怎麼敢跟官府晃膀子?”,“他哪是和官府晃膀子,他是進宮打小爺!”,“聽說是薊州的,這傻二哥”,“娘的,昨兒聽了個謊信兒,三更就爬起來,打高梁橋走了七八里,城門還沒開吶!”,“爹娘知道了還不疼死,西市都有三年沒剮過人啦”,“由着性兒胡鬧!聽說犟得很,在刑部大堂上連句軟和話兒也不會說”,“說了軟和話就能免死?已然是回不過脖兒來啦。”日頭灑下一地晨光,人們留下一路議論。

日近午時,刑部大牢。牢門口,兩顆獠牙下立着幾個挎着尖頭彎刀,身着紅衣的漢子,這就是傳說中的緹騎。吖地一聲,滿是銅釘的牢門開了,提着食盒的獄卒閃身進去,牢門復又關上。那獄卒提着食盒進了大牢,春凳上的幾個黑衣漢子立即起身相隨,他們來到王森的監舍前,一人沖柵欄后的張五哥笑道:“張五爺,恭喜您啦,今天是您的日子口兒。”

地鋪上的張五哥一個激靈坐起,看向柵欄后。只聽一個漢子道:“若是撒潑打滾,連這頓斷頭飯也沒得,立時送你上路!”說著由懷中掏出鑰匙,開了牢門,將食盒放在門后,復將牢門鎖上。張五哥看了看食盒,抬頭問道:“敢問是痛快的,還是——”聞言,門外的獄卒沉默地搖了搖頭,轉身去了。

“我想起來是誰領我進宮的啦,大估摸還記得彷彿是,脖子上長了個肉錐兒!傅大人許給我的牛舌頭餅哩?不是說讓我洗澡,乾乾淨淨發送我!我得吃點豆製品,有那千章子你們知道,就是那豆腐皮一層一層的!”刑部大牢裏傳出張五哥的嚎叫。

此時,竹木廠。“還有軸沒插當間兒”,“知道,這短不住我”,一個紅袍太監擺弄着弓弩,身旁躬立着那位九品大使。只見那太監將兩個滑輪分別插進弓梢兩頭的叉口裏,又將弓弦纏繞在滑輪上,於是便有了兩股弓弦。那太監將弓弦打了個死結,將弓操起端祥道:“嘿,這是甚弓?”大使在一旁道:“準定是諸葛武侯傳下的,要麼是魯班爺爺,唉,這麼些好東西都失滅了!”

二人站在院中,身旁是張桌子,數十步外的牆根立着一個箭靶,箭靶中間寫了個鵠字。那太監搭弓在弦,將弓緩緩拉開,滑輪吱呀聲中瞄向箭靶,已是雙手大開,將弓拉圓繼而拉扁,只聽咔地一聲,弓身斷為兩截。

“哎喲,可閃着我了,你這是幾石弓?”,“五石”,“誰它娘叫你使五石弓?可壞了醋啦,皇爺還等信吶!”,“甚,皇爺?”那太監又罵道:“胡日咕,你娘的,氣得個倒仰兒,叫你弄了個湊手不及。”又發作了幾句,那太監捧着斷弓去了。

“劉老公,劉老公,小的再給您換張弓。”那太監頭也不回地道:“挨磨到晌午,還想再挨磨到黑?來不及啦!”竹木廠大使獃獃地望着劉太監去了,自語道:“鬧了齊開,是皇爺要玩。”心道,劉老公的勁也大了點。

刑部大牢,一地的雞骨頭,張五哥曲肘拄着食盒,獃獃坐在地鋪上,垂首看着地上的骨頭,忽地想到一張清末照片,照片上,被凌遲的人肋骨根根外露,然又面色如常。念及此,張五哥臉色蒼白。

一旁,王森坐在床沿上道:“我教你行功運氣,你就是不學。你若參破真道玄機,不待動刀你便已無形無相,無死無生,回歸天都宮中。”忽地張五哥叫道:“老不啃的!甭它媽給我開矇事行了,我沒將你交待個底掉,留下你這把老骨頭,你它娘的倒將我看得緊緊得,要不是你看着,我一索子弔死了,也省了活挨,您對得起我嘛!”王森聞言,詫異地看着張五哥。

又聽張五哥叫道:“掰開揉碎地忽悠我,吹氣冒泡,我還要周全你的老命!”聞言,王森動情道:“小五!你不是壞骨頭。小五!你爹還叫我一聲表叔,咱們沒白親戚里道一場,小五!說真格的,我真心疼,你說咱爺倆咋攤上這路事兒!”

宿命般的腳步聲傳起,幾個獄卒疾步過來,嘩啦打開牢門,一人笑道:“五爺,別揉蹭啦,辛苦您吶,該上路啦。”張五哥蒼白着臉,起身走到門外,回頭看向王森道:“我走啦,沒人揉磨你啦。”

“小五!”王森撲到柵欄前叫道。

“滿腔的血已經沸騰,要為真理而鬥爭!舊世界——打個落花流水——”過不多時,牢窗外響起張五哥的悲壯,那聲音漸漸遠去。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梃明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軍事歷史 梃明
上一章下一章

第19章 19宿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