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18坤輿萬國全圖

第18章 18坤輿萬國全圖

牢窗外一條南北向的河,因為它不流動,是條龍鬚溝,所以叫河漕,而不叫漕河。到了晚清,河漕成了路,抗戰後,路的北段叫趙登禹路,南段叫佟麟閣路。

河漕南端向東拐了個彎,行出不遠又折向南。這個Z字形的彎兒北岸是山西大木廠,南岸是柴炭廠,東岸是刑部。北京城中,皇家的木料場有兩處:山西大木廠,神木廠。柴炭廠則是惜薪司下屬的場院之一,數十年後,康熙說了幾件明末趣事,其中一件便是,柴炭廠所用馬口柴,需盡白,無點墨,只因是皇家所用。康熙將這當成明朝之所以亡的表徵之一。

漕河的橋樑正被暮色淹沒,蚊蟲裹脅着臭味侵襲進牢窗。窗洞內傳出張五哥的嚷叫:“給老子蚊帳,蚊香!”接着是一個蒼老的聲音:“活受着吧”,之後是獄卒的嚷叫:“擰種!還怪鬧手!你娘的,你上吊,上官派了我一身不是!你再給爺胸脯子呶呶着!”只聽張五哥道:“你打我一下試試!”獄卒道:“挨千刀的,爺不跟你一般見識。”

一陣風琴聲穿過暮色,令柵欄后的張五哥靜了下來。所奏之曲是利瑪竇譜的《胸中庸平》,奏曲之處在南邊數百米處的南堂。利瑪竇於十四年前入京,十年前過世,天主堂傳入中國不久。利瑪竇仰仗的是天文數學,世界天圖,以及鐘錶。至於望遠鏡,幾年前才發明,顯微鏡,幾年後才出現,眼鏡則已在數十年前傳入。

所以至關重的光學,利瑪竇未能仰仗上,望遠鏡,顯微鏡,眼鏡,放大鏡,光學諸物中,以顯微鏡最重要,顯微鏡是科學之祖,金屬金相學,植物學,醫學無不由微顯鏡而起,沒有微顯鏡觀察微觀世界,科學無從談起。

在科學被傳教士帶來的同時,大量美洲物種傳入中國,玉米,紅薯,土豆,南瓜,辣椒,西紅柿,煙草。二版的水滸,庄士看了兩集就不看了,因為他看到宋江騎馬過一片玉米地,上來就穿幫。同時,大量的白銀被從美洲運來,換取中國毫無價值的瓷器,以及價值有限的絲綢。又在這一時期,大明的火門槍變成了西方的鳥銃,傳統火炮變成了西方的弗朗機。在這個時代,中國全面被西方影響,全面被西方超越。但也僅僅是影響,而非變革。

“聞聲思伯牙,久卧忘歸去”,風琴聲中,刑部書房,張問達立在廊下,面對南堂悠然吟道。傅梅在他身後道:“難道他真是後世之人?”張問達道:“那張弓,怕是肖岳峰也說不下個賴。”前任刑部尚書,兼管兵部的肖大亨,任過多年宣大總督,熟知兵事,此老已於三年前過世,享年八十。

說著,張問達轉身回屋,由案上操起一紙再次觀瞧。紙上畫著一張弓,只是在弓的兩梢各畫了一個輪子,卻也簡單。張問達自語道:“象有些道理似的。”傅梅叫了一聲掌燈!過不多時,仆佣上來將燈點上。張問達依然捧着那簡單的形狀細細思量。傅梅輕聲問道:“報不報?”張問達抬頭道:“軍國重器,焉敢不報!”傅梅皺眉道:“只是,他若不死,將來失了口風——”張問達嘆道:“我是從道不從君。”傅梅問了一聲甚?張問達道:“世間之事,無是無非,原備就是這麼個理。只怪俄未能避遠,管這些閑是閑非,混到裏頭圪攪,又能圪攪出甚。”

聞言,傅梅想了一會道:“部堂大人是說,若是將小爺與福王掉個個,小爺就藩,將福王禁在宮中,將河南攪得雞飛狗跳的還不知是甚人。”張問達喝道,住口!

二人一時無話,張問達端起燈燭,走到那幅《坤輿萬國全圖》前細細探究。這幅圖竟是彩印,圖形酷似後世的世界地圖,印刷得也甚是精美。宮中也有收藏,民國時才由宮中流出。鴉片戰爭時道光說:“該夷與我回疆可有陸路相通。”答案就在宮中,原來道光是不看此圖的。

傅梅還在瞅着桌上的那張雙弦弓,圖上,無非是在弓梢兩頭一邊畫一個圈,這兩個圈能消彌大罪,死中求活?傅梅覺得不可思議。且兩個圈畫得都不圓。

“竟是窺地以管,亦或臆造?”張問達端着燈燭在地圖前疑道。傅梅聞言看向張問達。這張《坤輿萬國全圖》掛這也有七八年了,張問達一向不甚在意。因為世界究竟是甚樣誰也不知道,任由利瑪竇臆造。三十二年前利瑪竇抵達肇慶,帶來了三稜鏡,天文儀器,《幾何原理》等物,最吸引士大夫的是他帶來的世界地圖。但是,吸引的前提是相信,篤信儒教的張問達對天主教沒好感,所以就不甚相信《坤輿萬國全圖》。此時他秉燭立在圖前,只因一個來自後世的傢伙肯定了這張圖,甚至做了修正。

張問達輕聲吟道:“泰西諸儒,溯源竟委,大無不括,小無不窺,天有緯度,地有經度,此皆古來歷家所未言也。其所測日月交食,五星順逆,無不密合。”張問達所吟正是前任刑部尚書肖大亨之言。所謂泰西,就是極西方。所謂諸儒,指他們以儒家的姿態行傳教之實。這段話還提及了傳教士對天文學的精通,利瑪竇以及後來的湯若望,之所以立得住腳,一個重要原因,就是他們都曾預測對了日食與月食。

張問達沖傅梅道:“元鼎,你可知,利瑪竇曾言,地與海為球形,居天體之中。又雲,自中國至小西洋兩萬餘里,自小西洋至大西洋,尚有四萬餘里,此皆利氏來中國途中所親歷。”傅梅笑道:“但不知自大西洋達極西,以里計者又如何?可謂無窮盡也。”張問達笑道:“此圖本作圓球,以其載於紙上,不得不析圓為平。”說罷,張問達將燈燭放置一旁,兩掌攏成了一個球,又展開兩掌,復成平面。

傅梅見狀,恍然大悟,他疾步走到左側,看向西班牙。只見一團糊模,便又返身操起燈燭,照向西班牙,只見西班牙西部海中標着三個小字:大西洋。接着,他又向右走了幾步,尋到北亞墨利加五個字,這五個字標在北美洲。他又向左挪了兩步,在日本東部海中,標着小東洋三個小字。最後,傅梅看向張問達道:“適才大人之意,大西洋以西便是亞墨利加,亞墨利加以西便是小東洋,小東洋以西便是大明,竟又回來了?”張問達搖頭笑道:“原是如此。元鼎,原來你看了三年竟未看懂。”傅梅笑道:“慚愧,慚愧。”

利瑪竇的這張世界地圖,將地球儀從大西洋剖開,這樣中國就處於圖中相對中央的位置,迎和了中國人的中央帝國心態。而西方的世界地圖,卻是將太平洋剖開,中國處於世界地圖的右側。利瑪竇的這個創造,在中國出版的世界地圖上傳承至今日。

傅梅看着《坤輿萬國全圖》嘆道:“若利氏所繪不誣,此圖可謂暢然大觀!”他又道:“我大明當真悶在罐里,見過甚羅兒大天!”張問達回到桌前,無意識地翻弄着《律條便覽》道:“學生自少迄老,口無非禮之言,身無非禮之行,交無非禮之友。元鼎,此圖可算非禮?”傅梅笑道:“大人哪裏話。”

此時,刑部牢中,老兒正森正守着一燈如豆忽悠,“修內丹要存神養氣,以神、氣為葯,調和火候,使神,氣結成金丹。再將金丹運至玄關,真空出竅,一氣貫通!”張五哥卧在地鋪上,不時拍打一下蚊子,想着心事。被王森絮叨得煩了,他轉頭道:“大爺,您今年有四十了吧,那麼面嫩。”王森搖頭道:“沉迷不醒,混沌不分。”張五哥嗤道:“別跟我老滋老味,拍老腔兒。”

乾清宮,夜色中傳來一陣咕咕,咕咕地叫喚,一隻雀兒咕咕罷,縮回牆上的木鐘內。鐘下,萬曆坐在御案后,將碗放在案上道:“服補藥無益,藥性宜於心者不宜於脾,宜於肺者不宜於腎。朕嘗諭人無服補藥,葯補不如食補。”萬曆絮叨着,鄭貴妃立在一旁,想着時才鳴叫的那隻鍾,心道十四年前,利瑪竇竟送了一隻鍾給皇上,這不是送終么?她看着萬曆虛腫的麵皮,不由為自已擔心。

忽聽萬曆道:“看甚?蔫皮搭拉,老啦。將將看了會疏子便頭昏,也只得小雞吃黃豆,強努着。”鄭貴妃拖着長長的影子回道:“聰明無過皇上,好服補藥,猶如喜逢迎,天下豈有喜逢迎而可為善。”萬曆聞言看了看鄭貴妃道:“如今還有幾個逢迎朕?都是毀罵君上!大明七千萬人,朕連個親的厚的也沒有,貴妃如此,太子如此。”鄭貴妃聞言一驚,正待說話,萬曆卻將一紙奏疏遞到她手裏。她展紙觀瞧,漸漸色變,終於,鄭貴妃叫道:“竟是從訓象所進來的,我就說,我是犯小人暗算!”

萬曆嘆道:“罷了,你也別認死扣兒,多一抿子事兒,都讓朕多活兩年。速速將那張差磔死,了了此事。”萬曆又嘆道:“你捏咕一個壞招兒,他捏咕一個壞招兒,常說破家值萬貫,真不知這皇家又值幾文。”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梃明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軍事歷史 梃明
上一章下一章

第18章 18坤輿萬國全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