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失神
元康元年,八月初二,葉星璨十七歲生日。葉曜一早便安排妥當,不但叫了戲班,還招回了從小一起長大的一幫兄弟,也難為這些如今在風騎、雪騎獨當一面的將領,放下軍務,千里奔襲趕回建興。
看着滿屋子男人,葉曜才反應過來,阿璨在永寧王府十五年間,似乎沒有什麼女伴。
突然看到一抹紅衣混在其中,還不及驚喜,定睛一看,竟是弓弩營主將沐嚴之女沐馨兒,心下有些犯怵。自從三年前阿璨離開王府,沐馨兒便總是追着年輕王爺,還逼得沐將軍前來提親,非要做什麼永寧王側妃。
葉曜這邊還頭疼着怎麼把人弄走,不留神,沐馨兒已經與阿璨聊了起來,葉曜趕忙拉過一直對沐馨兒暗送秋波的風騎軍弓弩營副將獨孤雲,想要插到兩人中間。
走進了,葉曜才聽聞沐馨兒是在講年前和北胤的長谷之戰,正說道自己身中兩箭那。沐馨兒講的生動形象,聲淚俱下,連自己聽了都不禁想要感嘆一句鐵骨好兒郎,更不用說阿璨了。雖然心裏對葉曜還隔着兩分親近,可畢竟一起長大,是掛在心上的人,一聽葉曜身中兩箭,還在帶兵衝鋒,便急了,心裏皺皺的,眼淚不住的流,不知又想到了什麼,竟然越哭越厲害。
葉曜趕忙把淚人兒護到懷裏,葉星璨抬頭看到葉曜,也顧不得哭了,急忙問傷在哪裏,可否都好了。
沐馨兒本來是想在葉星璨面前顯擺下自己和王爺在戰場出生入死、伉儷情深,結果還沒等講到為葉曜煎藥,營帳里燭光綽綽、兩兩相伴,就被打斷了。還平白看到王爺和阿璨秀恩愛,氣的甩頭而去,獨孤雲也趕緊跟了上去,陪着笑臉不知在講什麼。
知他箭傷已然恢復,又有葉曜哄着,小女兒淚水來得快,去得也快。
看着一起長大的少年郎難得聚在一起,葉星璨也是開心,想起幾年前和葉曜一起埋在燕飛湖邊的杜康酒,便拉了貼身侍婢靈香去取酒。
靈香按照指示位置,挖的起勁。
葉星璨覺得無聊,便坐在湖邊觀魚亭,看着湖面碧光粼粼,小魚兒游來盪去,起了玩性,索性脫了鞋襪,將腳沁進湖中。
這邊,葉曜聽聞,空了半年多的建興少牧府來了新人,還是個沒捂熱和的新科狀元郎,文弱書生一人竟敢直闖建興,便生了興趣,決定見上一見。
按理各級官員都是朝廷任命,建興又是西北七郡首府,又是距北胤防線最近的重鎮,更是重中之重。但偏偏永寧王府邸就在這裏,自古任職官員多是出自西北系,當然也有擅長和稀泥的京官被派過來混日子。
幾個月前,前任建興少牧與風騎軍校尉林嘯起了衝突,怎麼個原因雖不清楚,只聞50多歲的老少牧被揍了個半死,竟直接告老還鄉了。帝都還傳,這林嘯是風騎步兵主將林淳風之子,永寧王護短,半分也未懲戒。
京中群臣聽了更是忌憚,故而惠宗九請九推,愣是沒人敢來接任這說大不大、但說小也不小的少牧一職。
不想還未等西北系舉薦官員,新科狀元郎就自請而來,也不知是初生牛犢不怕虎,還是真傻。
“小姐,請問這裏是哪兒,正則廳怎麼走,我好像是迷路了……”葉星璨身後傳來男子的聲音,還帶着些許少年氣。她收回還盪在湖中雙腳,踩在觀魚台上,回頭看向聲音的主人。
一襲玄衣,龍章鳳姿,挺拔如孤松獨立,臉頰雖略顯清瘦,卻是生的十分好看。只是這些都不重要,葉星璨看着臉龐,竟似曾相識,不由流下眼淚,漸漸地,眼前人與夢中人合二為一。
不及多想,葉星璨便光着腳撲到男子懷中,貪婪地仰頭看着他,淚水盈滿眼眶卻不敢擦去,生怕一個眨眼,眼前人便成虛幻,夢醒只剩戰火連天。
柳清讓呆立在湖邊,只記得自己來永寧王府拜會王爺,等的久了出來轉轉,不想迷了路。看到一個鵝黃衣裙的少女在湖邊嬉魚,然後,就看到這個比九天仙女還要美上幾分的少女回頭看着自己,再然後,就到了懷裏。
柳清讓以為是夢,不禁咬了咬嘴唇,一絲血,甜甜的,生疼。再低頭,懷中少女依舊在,淚水盈在眼眶,眼中似是含了萬千依戀,盈盈地看着自己。
柳清讓感覺時間好像靜止了,腦子裏空空的,卻又好像滿滿全是眼前女子。
“小姐,你肯定是記錯了地方,害我挖了三個大坑,這才在甘棠樹左側找到了,你可真是……砰……”話還沒說完,靈香便看到了湖邊相擁的兩人,待看到男子面容,竟是驚的失手丟了剛挖出來酒。
聽到人聲,柳清讓這才反應過來,輕輕放開懷中女子,後退了兩步,行揖禮。
靈香深知不可能是那人,便穩了心神,趕緊扶住還未站穩的葉星璨,眼角再掃向對面男子,才發現,相比王府一干武將,男子很是文弱、清瘦,獃獃站在那裏,竟有些傻氣。再一細看,其實五官也不甚相似,最多與那人五分相像,特別是那雙眼睛,那人如烈火燃燒、含了萬千世界,眼前人卻是乾淨到不染一絲塵埃……
小姐是都不記得了,猛然見到一個玄衣男子,身姿面容又有些熟悉,便錯亂了。
柳清讓看着眼前兩位女子,再次作揖,吶吶開口,“小生柳清讓,江南人士,前來建興接任少牧,特來拜會永寧王,不想在王府迷路,驚擾了小姐。”
句句傳來,葉星璨卻彷彿聽不懂,喃喃開口,又不知要說什麼,似是不受大腦控制,竟然脫口而出,“他們要辱我殺我,是你救了我,擋在我身前?”
柳清讓愣在當場,咀嚼着這個問題,想不出頭緒,只好答到,“小生在家塾長大,之後入了太學,不曾見過小姐,以及去擋什麼劍。”
葉星璨定定的看着柳清讓,許久似是回過神來,拉着靈香匆匆離開。
“小姐,你還未告訴我你是誰?小姐,我就住在少牧府。”柳清讓想追過去,又不知追上去了要做什麼,只好木訥地站在湖邊,失了心神。
半晌過後,王府隨從尋到湖邊,找到獃獃站在那裏的新任少牧,這才把人帶回正則廳,拜會永寧王。
——————————————————————
柳清讓隨侍從回到正則廳,只見廳內桌椅裝飾具為深色紫檀,沒有繁雜的雕刻、鑲嵌,素潔文雅,卻是處處透着王府特有的大氣和古樸。
柳清讓往日便聽聞不少永寧王的軼事,無比敬重,進廳還未抬頭便是一拜,道,“新任建興少牧柳清讓拜見永寧王。”
卻久未見回應,只好抬頭,只見坐上之人着紫金王服,竟綉五爪龍紋,五官深邃,瞳深如夜,不怒而威,比傳說中還要威嚴俊逸幾分。
主坐之下,兩側還有六個席位,其中四人一看便是武將,雖年齡不一,但均威風凜凜,就算穿着常衣,也是身板挺直。餘下兩人,青衣男子居首位,柳清讓見他一身乾淨布袍,偏瘦,50餘歲,便猜測應是讓太學祭酒王籍也心生讚歎的永寧王府第一謀士秦兵弋。只是剩下一人,看着與秦兵弋些許相像,只是年輕許多,生的一雙桃花眼,卻微微眯着,不多情反而寒星四射。
柳清讓不知為何,感到了周遭愈來愈盛的……殺氣?他不知這個詞對不對,畢竟新科狀元郎從小長於書院,遇到的多是書生士子,就算有人想要揮斥方遒,也不可能露出這般氣場,身體竟然不可控的有些發抖。
柳清讓穩了穩心神,竟昂然抬頭,看着永寧王再度開口,新任建興少牧柳清讓拜見永寧王。
這次,卻見永寧王冰塊樣的臉上似乎閃過一抹失落,轉瞬即逝,柳清讓看不真切,只覺自己花了眼。
葉曜揮手讓柳清讓起身,沉聲道,“建興乃西北首府,駐軍不少,還請柳先生多費心思。”便徑直離去。
四下陪坐的人也都陸續散了,只留下那個生着桃花目的年輕人。柳清讓見那人直直看着自己,生出些扭捏,只好後退一步,準備再次介紹。
卻見那年輕人笑笑,直接開口,“秦延,風騎軍影部統領,和你一樣,剛上任。”不等柳清讓反應,便又說,“看着這張臉竟然會臉紅,我倒有些吃不消了,幸好只有幾分相像,若是長得一模一樣,還真不知該如何面對了。”
柳清讓卻是似懂非懂,只能揀着聽懂的部分,回道“柳清讓見過秦將軍,記得少時讀書時,夫子便曾提起過,秦家累世武將,世代忠良。”
“世代忠良?”秦延不知想起什麼,竟是嘲笑般看向柳清讓,話鋒卻是一轉,問道,“你與嶺東王家什麼關係?”
柳清讓一愣,還是據實已告,“家母是王家幼女,但早已與母家斷絕關係。”
秦延點頭,“那就對了,你母親應該是二十年前,王家那個私奔去柳家的女兒吧,都說大雍三大家,“江南柳,嶺東王,西北沈”並稱於世,這江南柳和嶺東王卻是世代不對付,王家長女嫁了前朝秦朔將軍,小妹竟然與人私奔,還是個柳家庶子。”
聽得秦延這般評說家母,柳清讓倏地挺直身板,橫眉一豎,狠狠看向來人,也不管對方是誰,怒氣道,“前事你又知多少,有什麼資格妄議家父家母。”
看着對方怒目,秦延反倒一點也不生氣,竟然笑起來,“你這樣倒是更像他了,”然後才道,“得罪之處秦某道歉,說來我也算秦朔將軍遠房堂侄,這樣看,咱們也是親戚,以後遇事可以找我。”說罷,便也離開了。
柳清讓看着空蕩蕩的正則廳,竟然愣神了,這都是怎麼一出啊,也只好隨着侍從離開王府。
坐在馬車裏,年輕的建興少牧,竟然又想起了湖邊偶遇的少女,猜測她該是王府家眷,或者哪位將軍家的小姐,今日來給王妃賀壽吧。想着想着竟又紅了臉,思琢着,能否有機會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