圈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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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翰林走到大門外,對着那個“拆”字笑了笑,照舊回書齋,給愁眉苦眉的二兒子和三個學生佈置了功課,自取了一本新詩坐在窗邊默看。WwW.bxwX.Org筆下文學

柳夫人帶着玉薇姑娘出門去了,英華料理完家務,已是紅日滿窗。小丫頭們在院子裏摘石榴,摘得一大籃擱在石桌上,杏仁和梨蕊兩人一人守着一個盒子在挑石榴。英華巴在窗邊看了一會,百無聊賴,笑道:“撿個好的給我吃。”

梨蕊便挑了個大的,取小銀刀剖開,露出亮晶晶的紅籽,自家嘗了幾粒,又酸又甜,才遞給英華。

英華接了石榴,偏不走門,從窗戶里翻出來,坐在美人靠的扶手上,居高臨下吃石榴吐籽兒,因石榴甚好吃,一邊吐一邊道:“好吃,給二哥留幾個,等他來我們比賽看哪個吐的遠。”

“二少爺才不跟你玩這個呢。”梨蕊提起王二少爺,原來甜軟的聲音就更甜了幾分,“二小姐,你這個樣子叫婆婆看見,怎麼得了喲。”

“她老人家沒得是千里眼,能隔着幾堵圍牆看見我吃東西。”英華噗的吐出幾粒石榴子,笑嘻嘻道:“在她老人家面前裝個賢良淑德,奴家還是會滴。昨晚上她就沒有挑出我的錯來。”

“陳夫人昨晚全部精神都在陳小姐們那裏,哪裏顧得上小姐。”杏仁邊說邊笑,把盒子看一看,覺得少了,又放進去幾個,“等小姐嫁過去,陳夫人有的是功夫雕琢小姐。”

英華被她兩個說得沒了興緻,把小半個石榴擱在桌上,悶悶的說:“我去廚房瞧瞧。”帶着小海棠到後頭廚房去。

卻見幾個陌生人,和自家的廚子坐在井邊的一張小方桌邊說話。那個廚子原是王家後來雇的,因主人家厚道,向來有十二分的殷勤,看見二小姐到後頭來,忙過來問:“二小姐可是要煮什麼點心。”

英華笑一笑,道:“不用,我過來瞧瞧。那是你親戚?”

廚子笑答:“是小的在梅里的親戚,今日過來說幾句閑話。”

英華也不理論,只道:“有事你說事去。”腳下也不曾停,帶着海棠就上了看家。廚子跟了幾步,看英華掏鑰匙開倉庫,就下來照舊和親戚講話。

英華開倉庫取了一包干菇,一包干筍,叫海棠尋個小籮筐裝着,才走到門口,就聽見下吵鬧的厲害,但站定細聽。

一個大嗓門吼道:“老子自家的屋子,憑什麼不給老子住?離着新京城還有幾十里地呢,憑什麼叫咱們搬。”

“就不搬!”一個尖利的聲音也道:“聽講舊年官家要擴建皇宮,還將出銅錢讓人搬家。咱們又不是替官家讓地方,就是給官家騰地方,也要給錢呀。一個大錢不與,就叫咱們搬家,沒有這個道理!”

英華想了一想,使小丫頭把廚子喊上來,問他。

廚子苦笑道:“鎮口貼了告示呀,咱們梅里鎮被城廂軍的將軍老爺看中了,要在這裏建大營,讓咱們搬家,鎮上家家門口都寫了‘拆’字。”

英華聽罷眉頭就豎起來了,冷笑道:“我家門口也寫了?”先到前頭看看,果然,自家和隔壁李家門口都有斗大的紅“拆”字。再略走幾步兒,鎮口那條長街兩邊的商鋪牆上都有“拆”字,隔着老遠就能看見紅彤彤一片。再看商鋪裏頭的老闆夥計,臉色都不好看,若是沒有這大紅添一點喜色,只怕個個臉都要發綠了。

英華迴轉,就看見張家姑父在前頭疾走,憂國憂民之色溢於言表。王氏姑姑跟着後頭小跑,頭上的髮釵都歪到一邊了。文才表兄手裏扶着母親,口內喊着父親,一轉眼看見英華表妹俏生生站在道邊,他的兩條腿就軟了半邊,身子一矮,結結巴巴道:“表……表妹。”

英華先喊了一聲姑母,又喊姑爹。張姑父只得停下腳步,嚴厲的點點頭,道:“我有要事尋你爹爹,他可在家?”

“在家。”英華甚有眼色,看姑母一臉的難為情,忙過來扶住王氏的另一隻胳膊,笑道:“姑姑,我扶您。”

張姑父聽得翰林舅哥在家,撥腿就走。王氏再追,一邊是雙腿發軟的兒子,一邊是要顧儀態的侄女兒,也只得放慢腳步。

好在王家不遠,一行四人前後腳進了大門。英華到台階下就止步,笑道:“爹爹在書房呢,我去洗茶碗,煮幾碗好茶來與姑姑吃。”

文才痴痴的望着英華的背影。王氏拉拉兒子,小聲道:“你已是訂了親的人。”

“娘,我不要娶陳小姐……”文才滿腹的委屈和不甘。

“陳小姐哪裏配不上你?”王氏在兒子後背用力一拍,小聲道:“我看她好的很,快走罷,莫讓你爹亂講話。”

論梅里鎮百姓不該搬家的合理性,張姑父滔滔不絕說了一大篇話,手指頭差不多都要點到二舅哥的鼻子尖了。

文才軟軟的喚了幾次“爹爹”,張姑父嫌煩,扭頭道:“到那邊去,五百個大字,不寫完不許說話。”文才拖着腳步走到李知遠身邊坐下。

李知遠遞給他紙筆,同情的說:“快寫罷。你不用講話。”

文才點點頭,一邊磨墨,一邊不住的看向那邊。這屋子裏的四五個學生,若是叫他們踢一兩個時辰的球,大家都要興高采烈的三呼萬歲。若是叫他們老老實實念一兩個時辰的書,王耀宗覺得他的屁股能把板凳磨穿,趙恆會覺得書桌上睡覺太杠人,楊小八會偷偷把板凳抽掉蹲馬步兒練習吐納,便是李知遠,也覺得應當中間歇一會兒養養精神。

是以大家雖然俱都一本正經看書的看書,寫字的寫字,其實都豎著耳朵在聽張姑父的長篇大論,用心體會老翰林狂風暴雨中面不改色的養氣功夫。

英華送茶和點心進來,大家一齊鬆了一口氣。王翰林笑眯眯道:“都吃茶,都吃茶。今兒是什麼茶?”

“是末茶。”英華笑道:“女兒方才嘗了一口,有些兒苦,所以配的甜點心。”

“這又是哪裏來的新花樣?”王翰林對吃茶的興趣比對家國大事大得多,端着茶盞看了半日,道:“今日這白瓷盞配這個茶倒是不錯。”呷了一口,閉目半日,又道:“是你舅舅家捎來的散茶?下回試試直接沖泡。”

英華清脆的答應一聲,端着一隻小碟讓姑母,道:“姑姑,嘗嘗這個紅豆水晶糕。”

王翰林讓過妹夫,取小銀匙挖了一小塊嘗了嘗,道:“味道不錯,這是縣裏買的?”

“是芳歌妹妹教我做的。”英華不大好意思的笑了,“頭一回做,糖放多了。”

“配這個茶倒正好。”王翰林道:“英華呀英華,你是故意弄的這苦茶罷。”嘴上雖是這樣說,卻是一匙紅豆糕,一口茶,吃的興緻勃勃。

聽得這糕是英華做的,王二哥就露出為難的神情,離那一大碟紅豆糕又遠了幾寸。楊小八已是悄悄挪回書桌邊,趙恆挖了一勺亮晶晶,紅通通的紅豆糕,舉在半空中久矣。

文才挖了一大勺填到嘴裏,甜到憂傷的滋味,也只得他自己心裏明白,放下湯匙捧起茶盞牛飲,又覺人生不過如此,先甜后苦,茶湯雖苦,卻是壓不住那刻骨的甜。

李知遠曉得自家妹子的紅豆糕是甜的,英華既然說她放多了糖,那……還是先吃茶罷,他先吃了一口苦茶,又嘗了點點紅豆糕,倒覺得正好,也和王翰林似的,一大口茶,一小口糕,吃的津津有味。

張姑父和王氏心中有事,都不過略嘗一嘗就放下。張姑父停了好一會沒有講話,積蓄了力量,拍案喝道:“二哥,咱們怎麼辦?”

“急什麼,又不只你我兩家。”王翰林放下銀匙,慢悠悠端起茶盞,笑道:“若是真要起梅里大營,老夫是要第一個搬的。不過嘛,怎麼搬還是有講究的。他在鎮上貼個告示,在我家大門口畫個圈,就叫人搬家?這天下,是趙家的,又不是他潘家的,搬不搬,官家說了算。”

趙恆看看李知遠,再看看文才,咬咬牙,把半勺紅豆糕送到嘴裏。這甜,帶着紅豆的清香,從舌尖一直甜到心底,甜的讓人失去了再試一口的勇氣。趙恆慢慢吃了一口茶,因為方才的甜,又覺得這茶苦到了極致,他放下茶盞,怔怔的看着英華。

除了爹爹和李知遠,大家都不怎麼給面子啊,英華低下頭出去,過得一會,重捧了一大盤點心過來,漲紅着臉道:“吃這個罷。”就要把紅豆糕端下去。

王翰林笑眯眯看着女兒,放下湯匙,重取了一塊米花糖讓王氏。

英華嘟嘴撒嬌,“爹爹,不好吃就不要吃嘛。”

“好吃呀,爹爹就愛這個甜味。”王翰林摸鬍鬚,“人老了,就愛吃個甜的。那個別倒了,下午我吃茶時再端來。”

英華恨恨的跺腳,轉身去收李知遠的碟子。李知遠笑着壓低聲音,道:“下回少放一半糖,就更好吃了。”

英華沒忍住,在他腳上輕輕踩了一下,飛快的逃走了。

杏仁跟在後頭把文才和趙恆的碟子都收走,重換了點心。出來看見英華靠在一根柱子上,仰頭看天空,笑容滿面。

杏仁把碟子交給等候在一邊的小丫頭,小聲笑道:“看上去,姑爺和咱們老爺倒像是親父子。”

英華飛快的朝書房那邊看了一眼,啐道:“胡說,哪有。”走了幾步,依依不捨又回頭,到底捨不得,就站在廊上不肯動。

不過盞茶功夫,張姑父積夠了力氣,又開始咆哮。還夾着姑母嗚嗚的哭聲。英華站的略遠,聽不見父親講話,只見二哥拉着文才出來,後頭爹爹的三個學生也跟着出來了。英華便迎上去,問:“哥哥,裏面?”她怕文才表哥難為情,指了指裏頭,沒再講話。

“姑父說張家村的事。告示上寫的明白,張家村也要拆。”耀宗不悅道:“天子腳下,城廂軍幾時這樣囂張過?怎麼一離了官家的眼睛,就這樣無法無天了?”

趙恆低下頭,小聲道:“我寫信回去問父親去。”

楊小八笑道:“不如咱們先四處走走瞧瞧?就城廂軍那些小兔崽子,膽子還沒那麼大,只怕是別人……”

李知遠在張文才的肩膀上拍了兩下,安慰他道:“沒事的。便是梅里鎮拆光了,咱們去府城住就是,等新京城建好了,咱們說不定還能搬到京城去呢。”

文才蔫蔫的點點頭,跟着大家到後院。王耀宗他們幾個騎馬出去,把梅里鎮、富春縣都轉了一個遍,順帶連梅里鎮上下游的幾個村莊都看過了,發現加了拆字標記的,俱是沿河兩邊的村鎮,富春縣城離着河還有三四里地,便一點兒動靜也沒有。倒是離河六七里地的幾個景緻頗好的山頭上的人家,牆上都寫了拆字。富春書院和離河二里多遠的楓葉村,都在“拆”字之列。這一大圈跑馬看下來,大家都看出不對來,回到梅里鎮,在鎮口重把告示讀了一遍,王耀宗和楊小八俱都對着落款署名潘某某的大印冷笑。

趙恆驀然掉頭,直奔回家寫信。李知遠走到大門口和他們分手,回家直奔書房。李知府坐在書桌前皺眉思索,桌上攤着一張抄來的告示。

看到兒子回來,李大人便把寫大字的小兒子打發到後頭去他母親,問兒子:“你怎麼回來了?”

“我和王二哥沿着河走了一遭,發現要拆的,就是沿河的村鎮,還有富春書院那樣的好地方。”李知遠倒了一大碗茶一口喝乾。雖然過了中秋,天氣炎熱,他解開衣扣,冷笑道:“把沿河兩岸的地都圈下來了。一個城廂軍,吃得下這麼大一塊地方么?”

“你岳父怎麼說?”

“先生說這天下是官家的天下,官家說拆,才搬。”李知遠想了一想,道:“咱們跟先生一樣?”

“不怕拆,就怕亂。”李大人道:“恰好你才定親,只說你要備聘禮,速去訂只船,咱們到府城去買個小宅,把家當偷偷運過去。你去和你岳父說一聲兒,就說我們要送親戚回府城,問他們可有箱籠悄悄兒送到府城去收藏。”

李知遠答應一聲,打後門到王家來,因前頭張文才一家都在,他便站在梧桐院門口,央個使女進去喊英華出來。

英華不肯出來見他,使了個小丫頭把他帶到二哥屋裏。李知遠進來時還有些期待,想看看英華的閨房是什麼樣子。

打卧房裏鑽出一個光膀子的大舅哥,李知遠嚇了一大跳,笑道:“這是二哥的屋子?”

王耀宗方才在外頭跑了大半天,才洗了個澡,還不曾換衣裳,看李知遠汗透衣裳,不禁笑道:“是我的住處,你要不要在我這裏洗個澡?我叫梨蕊去後頭要水去。”

“原是有事,一會我回家去洗去。”李知遠笑道:“我爹怕會有亂子,打算把箱籠寄存到府城去,叫我來問問你們,有沒有箱籠要藏。”

“母親已是打聽消息去了。”王耀宗笑道:“你們打算怎麼運走?”

“表妹們過幾日要家去,只要晚上上船,捎幾十隻箱籠不顯眼的。”李知遠苦笑道:“方才我到前頭去,看見張家姑爹在,所以我不敢過去講。”

張家姑爹太能說了,能說的,不能說的,一車一車倒出來。這些事,原是不能讓他曉得的。王耀宗會心一笑,道:“一隻船,只怕府上都不大夠用罷。我家么,實是沒有多少箱籠,過幾日我要去北方販牛,家裏就托你多照應了。”

“販牛?”李知遠驚奇的看着大舅哥。

“賺點錢娶老婆啊。”王耀宗捏拳頭,道:“花我爹的錢,要娶哪個我都不得做主。這錢哪,還是自己掙的,花的舒心。”

“二哥,小弟略有私蓄,不曉得能不能……”李知遠笑道:“賺了的錢,我和二哥五五分帳,如何?”

“這是給我送錢啊。”王耀宗笑道:“有多少銀子,都拿來。”停了一會,又道:“你們先搬箱籠罷,過幾日我到府城去,再找你,你再與我銀子。”

“那好,我去喊船了。”李知遠也乾脆,說定了事情掉頭就走,趕着騎了馬去府城買了一個小院,第二日寫了兩隻船回來把表妹們和箱籠都搬了走。陳夫人也只說回娘家居住,連芳歌和小青陽都帶走了,只在小院居住。

王家也悄悄把貴重之物並王翰林心愛的書本字畫都收拾起,下半夜悄悄兒走水路運到不曉得那裏去了。耀宗帶着自家的幾千兩銀,大哥東拼西湊的一千兩,黃九姑的五百兩銀,還有李知遠的私房三千兩,悄悄兒走了。

過不得兩日,王翰林要親自送兩個孫女去金陵上學,黃九姑母女一道陪着,耀祖兩口子帶幾個孩子一同到金陵去了。

王李兩宅,李家只得李大人父子和沈姐在家,王家只英華母女和趙恆楊小八四個在家。每日早晨李知遠都要過來王家瞧瞧,傍晚又要過來瞧一回,夜深睡前,還要帶着管家繞着兩家的圍牆轉一圈。

中秋之後,下了幾場雨,門上場上的紅“拆”字都褪了顏色,圈地的東都之狼卻沒了動靜。沿河兩岸的百姓在提心弔膽中脫下單衫換上夾衣,大家每日議論的都是一樣的事情:拆不拆?搬不搬?

楓葉村王家到王翰林家來過一回,才曉得王翰林送孫女到金陵讀書未回。這一日下午,李知遠和楊小八趙恆三個在鎮口踢球,突然有一隊紅衣銀甲的騎兵跑來,就在鎮口的大樹上貼了告示。告示上寫着好幾條,第一條是核查人口土地,第二條是徵發徭役,富春縣上戶按田出丁錢,中戶和下戶是三丁抽一,第三條就是沿河兩岸三里全部由城廂軍接管,田地房家由城廂軍出銀買下。底下還用小字寫明贖買辦法。李知遠把條條款款俱都看過,嘆一口氣,和趙恆楊小八回家。

恰好晉王回信,一封與兒子,一封與王翰林。翰林不在家,柳氏拆了信,大概意思就是城廂軍要如何,都照做。柳氏看罷了信,也只得嘆一口氣,把當初買房的契紙翻出來。

果然,第二日,潘將軍親自帶人到王家來,丈量之後,給銀八百兩。

王家這宅子,買來花了一千多兩,這大半年還有修葺,到了人家手裏,就縮水了一小半。柳氏也不爭論,寫了合同把銀子收下。潘將軍限三日搬家,她也應了。柳氏這般,李家也不曾做難,潘將軍給李家的銀子只有一千兩,李知遠也沒話說,寫了合同收銀子。帶著兒子過來和親家母商量搬家的事。

柳氏笑道:“還有三日呢,不急,咱們且慢慢收拾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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