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高三尺潘青天

天高三尺潘青天

梅里鎮最富貴的莫過於王李兩家,他兩個都無二話,眼巴巴望着他們做出頭鳥的有心人俱都失望。

柳氏帶着女兒在家慢慢收拾東西,箱籠傢具都打捆包好,又使了人去縣裏慢慢找房子。李大人心領神會,就託了親家母一併找房子,他家也是慢慢收拾。到第三日傍晚,潘將軍使人來催,看他兩家箱籠滿地,一副忙亂要搬的樣子,摸摸鼻子沒得話講,怏怏走了。

第二日清早又有人來催,柳氏把人請到廳上一堆箱子裏頭,揀了個箱子蓋與來使坐下,奉上一碗白水,為難道:“三日實是急了些,縣裏租不到屋住,已是使人去府里問去了。還請寬限幾日,只要有三五間房能落腳,咱們就搬的。”

王翰林不在家,只得柳氏一個婦道人家,又是笑逐顏開與他寫了合同,口口聲聲要搬的。難道和她動粗不成?潘將軍少年得志,卻是不想被言官參一本欺凌婦孺,只得掉頭去尋李大人的晦氣,然李大人卻不在家,說是昨日去府城尋房子還不曾來家。

若是要處置人家,到底做過官兒的人家,要與他存些體面。何況頭一個拿他兩個開刀,他兩個老老實實受了,不過搬的慢些兒。若是揪這個錯處,只怕後頭的人家都沒這麼老實。

是以潘將軍便把這頭擱下,先去核查土地。王翰林家只得一個一頃地都不到的小庄,又有十來頃地在兩個兒子名下,沒有在官府文書上寫明分過家,並不能當成兩家人收他的稅,抽他的丁。依例王家全免。潘將軍使了幾個文書在縣裏翻了幾天,也沒翻出毛病來,棄了王家再尋李家,更乾脆,李大人回鄉只買了一宅,卻是半畝土地都沒得。除去人家尋不到房子還不曾搬家,也挑不出李家的半點毛病。

滿縣鄉紳,也只得他兩個挑不出毛病。潘將軍去尋別家的麻煩,卻是笑歪了嘴。旁人不論,只李大人本家,就是一群大肥羊。李家有“臭蟲”的美名,隨隨便便一尋,就有大把的毛病,什麼強買強賣啦,什麼田地詭寄客戶名下啦,反正土豪劣紳們的那些把戲,沒有一件落下的。

潘將軍笑眯眯守着愁眉苦臉的知縣大人按着葫蘆摳子兒,越摳越多。臭蟲送禮就收,收了還照舊清算,不過半個月功夫,潘將軍和知縣俱發了一注不大不小的財,把臭蟲們收監了十來個,李家幾個有數的大戶,家產全部拘籍入官。

撥去了李臭蟲這個刺頭,富春縣裏的鄉紳們俱都戰戰兢兢,任由潘將軍搓圓捏扁。萬年藏下的人口土地都被清查出來,凡是挨着些邊的鄉紳們,俱都收監,便是有門路又使錢的,也不肯放。王翰林一行從秋光明媚的金陵回來,才回曲池地界,就聽得路人盡在吟哦兩句打油詩,叫做:“潘將軍勇捉臭蟲,富春縣天高三尺”。

王翰林不過一笑,耀祖兩口兒卻是慌了,一路提心弔膽到家,看家裏到處都是箱籠,黃氏便忙忙的去收拾箱籠,王翰林不過洗把臉的功夫,耀祖已是跑出去尋朋友打聽消息去了。

柳氏將出晉王的信把王翰林看過,道:“八百兩買了咱們這個宅子,限三日搬。滿縣的人都盯着咱們兩家呢,我們只尋不到合意的宅子。潘家那孩子只拿我們沒辦法,尋李大人本家的晦氣去了。”

王翰林聽了只是搖頭,道:“還不曉得鬧成什麼樣子呢。咱們家的住處可有着落。”

柳氏笑道:“若是和鄉親們共進退,咱們就只能在縣城租個小院兒住,那就沒有。若是到府城住,倒有地方,擠一擠,咱們家和李親家都能住得下。”

王翰林尋思良久,道:“還是在縣裏住罷。幸虧你的東西還在路上,要不然這一回搬家,累死人呢。”

“我的東西早到府城了。”柳氏嗔道:“只是家裏地方窄小,且擱在府城也罷了。我琢磨着,遷都的事只怕成不了,你覺得呢?”

王翰林道:“遷都是一定的。我在金陵遇見一個才外放的朋友,他講官家頭痛久不治,已經兩個月不曾朝會。”

“可有立太子的動靜兒?”柳氏也皺眉。

王翰林再三嘆息,搖頭道:“不談國是,不談國是。”沐浴更衣畢,吃了一盞茶,到隔壁和李大人說了會閑話,商量定兩家同在富春縣尋住處,王翰林便寫了幾封信叫管家分送出去。第二日就有同縣一個舊年同窗吳茂才回信,說他家老宅在縣城外,百來間屋子俱都空着,只是破漏甚多,就借與他兩家居住,權把修葺當租錢罷。。

借一兩間屋子容易,借百來間不易,有破漏修修也罷了。王翰林和李知府去看,彼處離着縣城三里多路,離着梅里鎮倒有五里遠,就叫吳家村。吳家老宅建在吳家村對面一里遠的高坡上,既離河甚遠,又不是什麼好風景的所在。這裏想來可以久居,王李兩位俱都滿意,回來就安排搬家。

柳氏有心讓女兒在未來公公面前顯顯身手,就把吳家村那邊的事全交給英華,恰好李知府也是一般想法,搬家的事全交給了兒子。是以這楊小八和趙十二兩個被王翰林寸步不離守着在書房補課。英華和李知遠兩個在吳家村和梅里鎮之間來回,倒可以時常碰面。

這一日,李知遠押送兩家的糧食並粗笨傢具到吳家村,站在門口看兩家的管家指揮人手搬運,恰好英華過來看房屋粉涮的如何,兩個在大門口撞見。

南邊十月如同小陽春,日頭正好,李知遠穿着單衣尚熱。他的管家尋了一壺茶獻來,他倒得一碗還不曾喝,看見英華進來,小臉蛋滲出兩片粉紅桃花,額上全是細密的汗珠兒,就把那碗茶送了過去。

英華接過茶,吃了兩口,笑問:“芳歌幾時回來?”

“母親把青陽送到府里書院念書,總要到正月才能回家罷。”李知遠笑道:“你可是悶了?正好下午得閑,我陪你走走何如?”

“只在咱們家周圍走走罷。”英華把茶碗擱在大門邊的的舊桌上,笑道:“來了好幾回,總有事,都不曉得吳家村什麼樣。”

李知遠出來,看見英華和隨從俱是騎馬來的,便道:“我還想把我家那幾匹馬都賣了呢。”

英華走到一匹栗色小馬身邊,拍拍馬頭,笑問:“為什麼要賣馬?”

“不如驢子實惠,毛驢還能拉磨呢。”李知遠說著就笑起來,“這邊地方極大,梅里鎮也沒有碾房,所以我家打算在那邊開個碾房。”他朝半山窪那邊一指。那邊半山窪確實有好大一片草地,若是略平整平整,便是踢球的好所在。英華踮腳看了又看,笑道:“做碾房可惜了,做球場才好呢。”

“英華妹妹莫笑我。”李知遠苦笑道:“如今哪裏還有心思踢球。開這個碾房也不是為了賺錢,不過是因為男人大半不在家,讓婦孺舂米容易些罷了。”

英華聽得李知遠說不想賺錢,把李知遠從頭往腳看了一遍,又從腳往頭看。李知遠被她看得莫明其妙,不覺心虛的摸腮,道:“我臉上有墨汁?”

“府上虛擔著臭蟲的芳名。若是明說不賺錢,人敢來否?”英華笑眯眯道。

“臭蟲都叫潘青天捏死了。”李知遠細想一想,人心確是如此,若是說不賺錢做好事,只怕人真不敢來。他也泄氣,道:“那還是修做球場罷,咱們幾日能踢一回球,旁的時候與鄉親們晒晒梅乾菜也好。”

英華把馬鞭丟給李知遠,笑道:“咱們兩個賽一場?”

李知遠雖然老成,卻是不捨得掃英華的興,慷然允了,上馬執鞭,指着對面的村莊道:“從村子後頭繞過去,就是通縣城的官道。咱們到官道就迴轉,好不好?”

英華打馬便跑,笑道:“好。”一個好字說遠,已是跑到十丈開外。

李知遠並無和英華比賽之心,不過陪着她玩玩罷了,不緊不慢跟在後頭,兩個人一前一後穿小溪,越田野,過松坡,轉竹林,到得官道附近,路人已是多起來,英華便慢了,等李知遠過來,回頭和他說:“人多,不比了呀。”

李知遠追上來,跳下馬才待和她說話。卻見一個相識的年輕貨郎挑着擔子過來,老遠就喊:“李大少,李大少。”

李知遠扶着英華下馬,笑道:“阮小七,這十幾日不見你,在哪裏發財?”

阮貨郎笑道:“跑穿了鞋底,都沒有做成一樁大生意。今日我去梅里想尋你們踢球耍子,看鎮口都沒有人,所以見了你就想問問,以後還踢球否?”

“踢的。這幾日忙着搬家,等大家都閑了,再踢罷。”李知遠笑嘻嘻道:“你這是要去吳家村?”

“我家就在吳家村。”阮貨郎笑道:“李大少賞光到寒舍坐一坐,吃口水?”

“我們也把家搬到吳家村來了。”英華笑道:“阮大哥,吳家村連個雜貨鋪子都沒有,還煩阮大哥隔幾日到我們家走一遭兒,使女們也好買根針兒線兒。”

“原來是你們借吳大郎家的老屋。”阮小七笑道:“咱們這邊,可比不得梅里鎮上風水好。”他說滑了嘴,自家先呸了一口,重又把貨擔子挑起來,道:“我家就在村口,得閑來耍。”說完逃也似的走了。

連一個貨郎,都曉得莫談國是了,李知遠和英華相視苦笑。那兩匹馬看見幾叢青翠綠草,慢慢移過去嚼吃,李知遠索性就把兩匹馬系在一棵小樹上,任由馬兒吃草。

英華挑了兩塊乾淨的石頭挪到樹蔭下,讓李知遠坐。李知遠覷一眼兩塊石頭之間不遠不近,心中暗樂,在外頭坐下,讓英華坐裏頭。

官道上人來人去,大多是搬家的人。幾口之家帶一輛牛車,車上載着箱櫃被卧,有的車上還有老人孩子。青壯們推車的有之,挑擔的也有,便是那幾歲的孩兒,不是趕着雞鴨,就是牽着豬羊,不論大人小孩子,臉上俱是一副苦像。便是偶有幾個和李知遠踢球相識的少年,看見李知遠也不過遠遠打個招呼罷了,全無從前無憂無慮的笑臉。

英華看了一會,如坐針氈,皺眉站起,道:“我看不下去了。”

“那咱們回去罷。”李知遠淡定的很,輕聲道:“趙世兄跟我透口風,說必會還老百姓一個公道。咱們且等着看罷。”

“他——他說了又不算。”英華只是搖頭,沉默了一會,道:“你那個碾房,還是辦起來呀。”

“好,辦起來。”李知遠輕輕捏住英華的手,笑道:“走罷,咱們回家去。”

風從梅里鎮那邊吹過來,帶着些冷意,可是李知遠的手有力而且溫暖。英華順從的由他牽走,上了馬回頭再看一眼官道上的百姓,嘆息一聲,道:“咱們好像什麼都不能做。”

“能做一點是一點。”李知遠堅定的看着英華的眼睛微笑,“向前看,新京城總有修完的那一天,我還想牽着你的手,去逛新京城呢。”

“咱們從前怎麼說的,要把富春的學生都聚集起來,大家一起使力,把富春書院重辦起來。”英華泄氣的說:“你看,最後富春書院落到誰手裏了?早曉得這樣,還不如任由大房賣了書院呢。我做了手腳,倒叫大房吃虧,沒了二三萬兩銀子。”

英華算得老實孩子,只看得見自己讓人家吃虧了,卻不曾想那書院原是有自家一半的,大房的田產原也有自家的一半,人家分家就乾脆理直氣壯不分給她爹。

李知遠看英華跟做錯了事的孩子般低頭,越發覺得英華有赤子之心,老實的可愛。不由安慰她道:“那書院在平常年景也值不了三五千兩銀子,還有一半是你爹爹不要的呢。分家時,就一個書院值錢還不肯分與你們,他們可沒想過你家的積蓄盡都花在書院上。”

“這倒是。”提到大房英華甚覺煩惱,

他兩個說話間不覺走到山道轉角,轉過彎再下個坡,就是吳家村。山道上無人,老遠就聽見吳家村哭喊聲一片。李知遠和英華對視一眼,兩個都驚訝,打馬跑到村邊,就見一隊騎兵在鎖人。李知遠攔住英華,兩個站定聽了一會,才曉得官兵是來抓流氓,凡是沒有上戶籍的,不論男婦一併帶走,在戶籍的人家,就有里正指認,三丁抽一,各家的男丁立刻就要收拾行李跟他們走。

那個阮貨郎打了個小包袱,哭喪着臉出來,一邊是哭哭啼啼大肚子一個妻,一邊是他的老父,後頭老母帶扶着一個十歲出頭的男孩兒。看見李知遠,他眼睛一亮,拉着那男孩兒跑過來給李知遠做揖,道:“我要去了,弟弟還小挑不得貨擔,還求李公子和王小姐多照顧我家小弟生意。”又叫他弟弟與公子小姐做揖。

李知遠點點頭,道:“你保重身體,家裏老小都盼你平安回來,莫要做傻事。”

這話極是正經,邊上虎視眈眈的兵士就別過臉去。李知遠飛快的從袖子裏摸出一個小銀餅納到阮貨郎的手裏,小聲道:“你將去送與管事的小吏,可以謀個輕鬆點的差使。”

阮貨郎看看大肚子的妻子,含淚把銀餅收下,爬到地下給李知遠磕了個頭,把弟弟推到父親懷裏,自家默默走到人堆里去了。

英華卻是不忍看,抽身先走了。李知遠默默牽着兩個人的馬迴轉。到得吳家老宅,英華才恨道:“潘家人做事就沒有厚道過,阮貨郎的弟弟還小,他家原是不該抽丁的。”

“潘太師權傾天下,潘賢妃寵冠後宮,他家子弟囂張難免。”李知遠長嘆一口氣,道:“只看趙世兄還要讓着那位潘小姐三分,就曉得了。”

“他哪是讓着人家,但是個生的還過得去的女孩兒,他都是那般粘呼呼的模樣。”英華把對潘家的不滿轉到趙恆身上,冷笑道:“京城裏看上我二哥的小姐也不少,要死要活要嫁他的也有幾個,我二哥兩句話就能把人家打發了。他這樣算什麼?其實我心裏倒替潘曉霜不值,她為了趙恆,連推人家河的事都做得出來,除了趙恆,旁的人也不敢娶她了。”

這倒是真的。似潘曉霜一言不合就踢屏風的威風,陳夫人領了大教之後好幾天,但提起都要罵兩聲兒潘家女孩兒們俱是沒籠頭的野馬,一個勁納悶官家怎麼會那麼寵愛潘賢妃。這樣的蠻橫潑辣又一心一意纏着趙恆的女孩兒,想來真是除趙恆之外,無人敢娶。

潘曉霜的兄長潘菘也甚心煩,潘曉霜原是偷着跟他來的,到了富春才發現,再送回家又抽不空來,一不留神就教她爬牆溜走,好容易在梅里鎮尋到妹子,又蹭了王耀宗一鼻子白灰。他把妹子拘管了這許多時候,潘曉霜又哭又鬧又是不肯吃飯,鬧的他也煩了。想一想,自家這個妹子對趙恆一往情深,合適的人家怕是都不敢娶她的。他帶着妹子去了幾回梅里鎮,從前踢球的所在連個鬼都沒有,再一打聽,王家忙着搬家,王翰林來家把兩個學生牢牢看守在書房。潘菘從小到大和王耀宗打架就沒有贏過,他不曉得王耀宗不在家,卻是不敢輕舉妄動。

這一日稍閑,他便陪着妹子騎馬散心,潘曉霜便要抄近路到梅里鎮去,打吳家村經過,老遠看見王英華在那邊山坡上,潘曉霜打馬飛跑過去,使鞭子指着英華,問:“你把我恆哥哥藏到哪裏去了?”

英華道:“你要尋他到梅里鎮去。”

潘曉霜把眼珠轉得幾轉,冷笑道:“你唬我呢。我便進去搜一搜,又怎地?”縱馬進門,順手還使鞭子把門邊的那張舊桌上的茶壺抽落到地下。瓷片碎了一地,茶水四濺。恰好英華今日穿的是一條石榴紅羅裙,濺上拳頭那麼大一塊茶漬,就透出裏頭的紅綾褲花樣出來。

英華又羞又惱,李知遠把她護到身後,道:“趙世兄原不在這裏。”

潘菘居高監下,冷笑道:“趙世兄也是你叫的?”

裏頭各院都在粉涮,院子裏還有傢具箱籠諸物絆腳,潘曉霜跑馬進去,不過二十丈就被一道繩索絆住了馬腿。那馬嘶鳴一聲跌倒在地,潘曉霜便跌了個滾地葫蘆,兩隻雪白的胳膊在地下磨的血肉模糊,哭着跑出來,道:“他們害我。”

潘菘原也是個膽大的,便道:“左右,與我把這對狗男女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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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春山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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