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心靜自然涼
水噹噹的夏至一來,酷日炎炎的三伏天兒也就不遠了。
枝城山地頗多,雖是南方城市,可靠近西南的喀斯特地貌,幾十米深的地表下,更有着豐沛的地下河水資源。
如此一來,即便到了夏天,也不會太過於炎熱,倒是偏似沿海,水潤潤的空氣中帶着悶熱。
這悶熱的天氣,也是最容易讓人中暑。
因此,一到這個時候,田地里的農活一般都擠在了早晚。
中午時分,除了叫得嘶啞的知了聲,到處都是焉兒敗的靜悄悄。
嚴家灣也不例外。
夏至那幾天連續下了幾場好雨,如今的嚴家灣周圍到處都是水汪汪的,就連豌豆溪也漲了一圈,溪畔的草木愈發清脆勃發。
若是有人走過溪畔,總是有隱在草木陰涼下的一群群青蛙噗通噗通地往溪水裏跳,然後精靈地划著水,跑得老遠。
豌豆溪溪水豐沛,嚴家灣和鄔子盪在溪畔砌的食用井自然也滿滿蕩蕩,跟一汪小水潭似的清澈見底,周圍還長出一叢叢的薄荷草,熏染得井水也有一股透心涼雙的薄荷味——每年這個季節的井水,總是最好喝的。
鄔子盪竹林莽翠,嚴家灣榕樹綠蓋全灣,走到哪都是一片怡人的綠。
趟到了炎夏,整個十里八村就嚴家灣長出大榕樹,如今嚴家灣灣頭的大榕樹下,隨着天氣變熱,乘涼的人也愈發地多。
不光是婆姨孩子,大老爺們兒們也不落後,幾乎家家都伴着竹凳聚了過來,又開始張家場李家短地熱鬧起來。
今天大伙兒的談資,無外乎都是滿目羨慕地盯着旁邊地霧戌山,講述着霧戌山的變化,講述着嚴家小三兒回來后,帶給大家的好處。
曾有人說農民最愚昧。
其實,愚昧的不是那人口中的農民,而是那人本身。
你以為農民就沒有自己的思想,沒有自己的是非觀了嗎?
非也非也。
即便是斗大字不識一個的莊稼漢,他們的心眼可比一般所謂的精明人亮堂一百倍。
為什麼?
因為他們知道滿足,一年四季雖然背朝天面朝土地勞作田間,看起來是辛苦,不過他們一點兒也不覺得窮苦。
人奔勞一輩子,不就圖有一個遮風避雨,安然睡覺的家,不缺食少衣到老么?
看看嚴家灣的庄稼人,他們沒有城裏人享受得瑩潤的外表,卻個個黝黑精瘦的身體內里健壯充滿活力。
他們沒有城裏人腦子那麼多複雜算計,個個思想簡單,生活愉悅,目的明確——就是養家餬口,不讓家裏妻兒老小挨凍受餓。
所以,他們下地幹活心甘情願,心情愉悅,那自然是不同於城裏人不甘不願地朝九晚五,揣着一肚子鬱悶上班回家。
要說庄稼人理想短淺,目的單調,這隻能算中了一半。
他們其實比任何一個知識分子都懂得知足常樂的精髓所在,因此,一年勞作下來,衣食無憂就讓他們滿足安逸一整年。
反而話之,城裏人隨着物質條件的豐盈,也使得他們的欲^望無限擴大,追求也無限擴張,到了(liao),只會猶如背着獨木舟行走的農夫,壓力越來越大,腳步越來越沉重。
其實。
人生雖是苦短,享受的也不過是人生路上的一個過程。
哪個人生下來時不就是只有一個自己,然後擁有了親情、愛情、友情等等情感,隨着知識的豐潤,也懂得了更多。但是,到了生命盡頭,走向衰竭死亡時,不也同樣如同出生一般,只有一個自己么?
就算奔波一世,求的不也正是那所謂“理想短淺、目的單調”庄稼人們的最簡單的那個理想目的么?
簡單,才是快樂。
平淡,才是幸福。
滿足,才是人生。
蹲坐在霧戌山下院門門檻,看了灣頭榕樹下半天的藤子都,自嘲一笑。
看着這些簡單快樂的人,突然之間,藤子都覺得自己整個腦子清明了,也就此明悟了許多許多基本的人生道理。
逐漸地。
藤子都覺得對過世父親,拋棄自己的母親,以及要置自己於死地的大哥……都不恨了,一點也不恨,反而有些同情他們,憐憫他們。
如此一悟,藤子都頓時覺得燥悶天氣下,變得燥悶的心情,立刻猶如湧入了一股甘甜清冽的山泉,透了心的涼爽輕快。
聽着身後傳來腳步聲,藤子都回頭。
正好看到端着一鍋剛煮好的正冒着騰騰熱氣的綠豆糖水,正從灶房出來,繫着圍裙的嚴澈,藤子都覺得自己的心從來沒有這麼柔軟輕鬆過。
微微一笑。
藤子都起身,拍了拍沾在褲子上的泥土草屑,就向嚴澈走去——嚴澈準備用山泉水鎮一下綠豆糖水,方便大家解暑引用,只是那一鍋綠豆糖水太沉,嚴澈彎着腰,一邊顧忌燙手的大鍋,一邊還要看路……走路的樣子特別滑稽可笑。
他,需要藤子都的幫忙。
大膽原本枕在藤子都腳背上睡午覺來着,沒想到藤子都不吭不響地撤開,害得它狠狠地摔在地上,立刻站起來,“咯咯咯”地衝著藤子都一邊不滿地叫喚,一邊忙不迭地跟了上去。
……額,它又開始懷念大米的味道了。
“誒?”
看着突然伸出來的手,嚴澈一驚,手裏的鍋險些掉落地上。
一抬頭,嚴澈看見藤子都腆着莫名其妙的笑容,對着自己伸出了手。
迷惑使得嚴澈片刻怔愣:這傻子又抽什麼瘋,笑得真噁心人。
藤子都可不知道嚴澈心底正在詆毀自己,笑着接過了嚴澈手裏的鍋,毫不費力地放到了一旁涼絲絲的山泉水中:“這麼大一鍋,能吃完么?”
嚴澈一撇嘴:“那你回頭別吃看看。”
“那可不行。”藤子都堅決反對:“這麼熱的天兒,我就指望着你這一鍋海帶綠豆糖水呢!”說完,還不忘欠揍地挑了挑眉:“嘿,嚴澈,你怎麼這麼會做飯啊?”你賢惠得我巴不得現在就娶了你。
剜了藤子都一眼,嚴澈也不搭理他,徑直甩着剛才用力過度,有些酸澀的手臂,自發地坐到了一旁葡萄架下的涼椅上,眯着眼看着葡萄葉間點點陽光,任由額際發角的汗水順着臉龐流下,流過如玉似瓷的頸項,沒入衣領內。
卻不知,看着這一副景象的藤子都,喉結一動,咕咚一聲,狠狠咽下一口唾液……覺得剛離開的熱意,突然之間又回來了。
一陣微風刮過蒼翠的霧戌山,來到了霧戌山山腳。
柔柔地撩撥戲弄着那翠郁的幾棵翠竹,使得它們輕顫葉子,沙沙作響。
這頑劣的風還不罷休,又吹拂過鬱郁的葡萄架,掀起葡萄架下眯眸假寐的嚴澈的髮絲,褻過微啟紅潤,微微喘氣的雙唇……還有那隱約可見的潤紅小舌。
那一刻,藤子都覺得全身發緊,雙腿發顫,手心冒汗。
不自主地動了動,藤子都艱難地挪開了膠着黏糊的雙眼,飄忽地在山泉水流經的三葉竹叢間亂瞄,胸腔里那顆不安分的心臟,嗵嗵嗵地,聲大如鼓擂。
嚴澈休息了一會兒,滿身暑意也不再那麼讓人難耐后,一睜開眼,正好瞄見竹林下,背對着自己的藤子都微微發紅的耳根,雖有疑惑,還是難得心軟地張了張嘴,吐出了刻薄的話語:“站那幹嘛?擋着風了。”
“啊?”藤子都怔然,愣愣地回頭,看着嚴澈一臉不耐不知所措。
嚴澈暗地裏翻了一個白眼:“擋着風了,熱。”
“啊!”明了的一個單音后,嚴澈覺得身前一個影子閃過,竹林下已經不見了藤子都的身影……等藤子都再出現時,站在竹樓門口,手裏拿着張超英送過來的蒲扇,還是那一臉欠扁的傻笑望着嚴澈。
微微蹙眉,嚴澈抬眼透過葡萄葉間,依舊能感覺到毒辣的烈日,狠狠再剜了藤子都一眼:“你想死我不攔着你,要是半死不活的,休想我幫你端茶遞水。”
臉皮厚如藤子都,哪會這樣被打擊到?
嚴澈一說玩,藤子都“嘿嘿”傻笑着就膩了過來,拉過葡萄架另一邊的竹凳,搬到嚴澈身邊,盯着嚴澈兇惡的眼神,一臉諂笑……開始給嚴澈搖扇驅蟲。
末了,藤子都還不忘笑着問嚴澈一句:“呵呵,現在,涼快了吧?!”
斜了這樣的藤子都一眼,嚴澈嘟囔着嘴,閉上了眼。
——他有些弄不懂藤子都到底是什麼意思了。
平梁山刮過來又一陣較強的山風,將灣頭榕樹下的聲音傳送到了霧戌山,也翻動着霧戌山下一池塘的連天碧葉。
池塘草亭里的爭吵聲也飄了過來。
嚴國盛又在和嚴元照下棋,圍觀的除了依舊的嚴國強,還多了嚴國昌和嚴兆林。
這一會兒,估摸着嚴國盛又在悔棋,嚴元照正嚴肅地批評嚴國盛呢。
其間,還隱約傳來嚴兆林相勸的聲音,以及看了這麼久棋,大概也明白一點兩點的嚴國強正在和嚴國昌討論那一步棋如何如何走勢為上佳。
篤篤篤。
估計嚴元照又和嚴國盛整了個面紅耳赤,老爺子正氣惱地杵着他那根根本沒啥用的拐杖呢。
伴隨着老人們的爭吵聲,聽着耳邊有序的蒲扇扇風聲,嚴澈不自覺地彎了嘴角。
藤子都正盯着嚴澈又卷又長的睫毛髮傻發獃,自然也沒有注意到嚴澈這一刻的愉悅。
“藤子都,你想家嗎?”
突然,寧靜的院兒里,響起了嚴澈輕輕的聲音。
藤子都一頓,手裏扇動的蒲扇也隨之一停,不過很快地,那撲哧撲哧的蒲扇又扇了起來,藤子都的表情早已不再那麼淡然,心下一片焦急:嚴澈……這是要趕我走?
“嗯?”沒有得到藤子都的回答,嚴澈睜開眼,正好看到藤子都不太好看的臉色,腦子一轉,也猜了個七七八八,心下好笑:“我沒趕你走,就是問你有沒有想過家。”
藤子都誇張地呼出一口氣,更是嗵嗵地拍着胸脯,盯着嚴澈道:“呼……嚇死我了你。”
“我怎麼嚇着你了?”嚴澈還是那一張晚娘臉,心裏卻多出了一份戲謔。
“我……”藤子都張嘴,還真反駁不了嚴澈,眼皮一搭,有些沮喪,聲音猶如蚊蠅:“其實,這裏……更像是我的家。”
“啊?”嚴澈沒有聽清藤子都的話。
“啊哈哈,沒什麼,哎呀,今天怎麼這麼熱啊。”藤子都乾笑着,撲颯撲颯地又賣勁兒搖起了蒲扇,扇得兩人髮絲亂飛。
“嚴澈,你說果子啥時候能成熟?你看咱山上掛果可不少,我好想都聞到果子的香味了。”藤子都為了不讓嚴澈繼續剛才的問題,眼珠子轉了轉,瞟向了霧戌山那一山蔥鬱——轉移話題。
果不其然。
嚴澈還真被藤子都一串跳躍型的話拉到了霧戌山上,不過,嚴澈臉上多了一些更多的情緒,那是一種成就感,一種勞作近一年的成就感。
“嗯,快了吧,陽面的果子已經有一些掛紅了。”嚴澈眼角微彎,眼睛璀璨。
剛掃過嚴澈的藤子都,覺得目光又被這樣的嚴澈膠着,怎麼也拔不出來了。
咯咯咯——
好在突然間大膽的聲音由遠及近。
藤子都和嚴澈的視線立即隨着大膽地叫聲,望向了籬笆院門。
只見好像又大了一圈的大膽,踉蹌着腳步,仿若醉酒一般,偏偏倒倒地現了真身。
藤子都和嚴澈對視一眼,各自的目光中都帶着同樣的疑問:大膽這是幹嘛了?
喝醉了?——藤子都。
生病了?——嚴澈。
“哈哈哈哈……”
一連串的笑聲從圍牆外傳來。
沒多久,嚴釗就和着三個嚴家青年壯漢出現在門口,每人臉上都帶着黑紅的笑意。
想是池塘那邊也被嚴釗的笑聲驚了過來,嚴元照在嚴兆林的攙扶下,杵着拐杖正一步步地從青磚小路上走了過來。
看到嚴釗四人,自然也看到偏偏倒倒要進籬笆院,卻總是撞到籬笆牆的大膽:“誒,大膽這是怎麼了?”
嚴釗身旁一個與其十分相似的青年“噗嗤”一下,按捺不住的笑容又噴了出來:“五老祖,哈哈,大膽喝醉了。”
“啊?”嚴國強上前,看到大膽的樣子也是一愣:“喝醉了?怎麼喝醉了?”
嚴釗見幾個長輩都在,也不好再失禮失態,一一招呼一圈后,這才說了原委。
原來啊,看着天氣大熱,屋裏呆不下,地里活兒也幹不了,嚴釗幾個年輕人都聚到了一起,在嚴釗家院裏的樹蔭下歇涼喝白酒,聊着天呢。
喝着喝着,幾人都覺得不對勁兒,低頭一看,這才發現不知什麼時候這大膽居然鑽到了他們桌底下,正啄着下酒的雞骨頭正歡。
因為幾人前些天被嚴元照支着過來霧戌山幫了忙,對大膽也算是相熟,更何況還是嚴澈家養的不是?
於是,一個小小的,善意的小玩笑就誕生了——一個人將碗裏的一小半白酒擺到了桌下,放到了大膽跟前。
大膽雖有些靈智,不過嚴澈家鮮少有人喝白酒,它聞着香,又因為天熱口渴,倒是沒在意那麼多,就着碗沿兒就“喝”了一口。
開始下去有些辛辣嗆人,大膽有點被嚇着了,開始那辛辣味一下去,立刻就是滿口的醇香,大膽小心翼翼地上前又喝了一口。
幾人原本以為大膽喝一口被辣嗆后,就不會再喝,沒想到這傢伙居然一口接一口的喝掉了那一小半碗。
幾人正在嘖嘖稱奇時,沒曾想,大膽吧唧一下,直挺挺地在幾人跟前摔倒在地。
大膽這一摔,幾人這才回神——沒見過雞鴨喝酒,這長得象雞的大膽,應該……大概……也不會喝酒吧?這不會把人家嚴澈的“寵物”給淖死了吧?!
以嚴釗為最,一下內疚就衝散了酒意,已經開始理着一會兒怎麼過霧戌山跟嚴澈一家人道歉解釋時,哪想那倒地的大膽撲騰着站了起來……額,就是開始走路偏偏倒倒,踉踉蹌蹌地出了院兒。
幾個人已經沒了喝酒的興緻,趕忙起身跟着歪歪扭扭走路的大膽身後……額,跟着醉酒的大膽往霧戌山走。
一邊走,幾人心下一片驚起:好嘛,這傢伙喝醉了也能找自家家門,真是神了。
嚴釗把前因後果一說,嚴澈等人聽得目瞪口呆。
回魂時,看到的卻是歪歪倒倒的大膽正圍着嚴國強轉悠,一副不依不饒的孩子模樣……以及嚴國強老臉泛紅的樣子。
眾人沒問緣由,嚴國強自己紅着臉,支支吾吾了半天,說了一句嚴釗幾人更為驚訝的話:“啊,大膽估計還記恨着我上次……上次答應給它……給它喂大米的事……額……我上次一忙……咳咳,就給……給忘了……呵呵……呵……大膽這會兒,好像……好像要跟我……跟我算……算賬呢……呵呵……呵呵呵……呵呵……”
果然,嚴國強把話一說完,大膽身子也不歪了,腳步也不扭了,直直愣愣地站在嚴國強身邊,抬着雞腦袋看着嚴國強,直到嚴國強開口“走吧走吧,我給你抓米去”,大膽這才撲騰着翅膀,歪歪扭扭,連跑帶撲地跟了嚴國強進門。
看着大膽這一幕插曲,嚴澈嘴角抽抽,心討:這傢伙……不會真成精了吧?
“嚴澈……”藤子都望着隨着嚴國強進竹樓的一行人,在嚴澈身邊開了口,喚了一聲。
嚴澈微微側頭,看着藤子都。
藤子都指了指進屋后,傳出撲騰聲音的大膽,有些猶豫又不甘,十分糾結地說:“嚴澈,小金小銀……咱們啥時候去接回來?”
聞言,嚴澈一愣,這才有些內疚地想到……似乎,小金小銀走了已經好幾個月了。
“嚴澈,要不,咱們去把小金小銀……接回來吧!”藤子都雖然懊惱小金小銀對他的霸道,可是這麼久不見,他也不能昧着良心說一點兒也不惦念那相處了一段時間的兩個畜生。
更何況,兩個傢伙待在平梁山,真的……安全嗎?這些年,那些違法捕獵的人,可是為了錢,什麼都敢去干啊。
再說了,要是……要是真的那倆傢伙那啥啥的話,在霧戌山,有人看着,也安全不少不是?
嗯嗯,最主要的是,明顯小金就是一個斷袖,送他們回平梁山,兩隻真的會各自去找伴兒?
對此,藤子都深深地表示懷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