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玉面郎妙手起沉痾
陳長者懷揣令牌,如獲至寶,小心翼翼頭前帶路,眾人緊隨其後,迤邐而行。上了百餘極台階,又見一座涼亭,比剛才所遇規模小了許多。亭內一個俗裝少年,麵皮黧黑;一個道童,臉色白嫩。正坐在石凳上弈棋,聚精會神,對眾人視而不見,猶如無物。陳長者連問幾聲,俗裝少年頭也不抬,冷冷問道:“可有令牌?”陳長者連忙回答:“有,有。”那少年伸出右手說道:“拿來。”陳長者畢恭畢敬地雙手將令牌遞將過去,放到少年掌心。少年拿了令牌,起身離坐,說聲“稍候”,逕自走進亭子後面依崖修建的一間木屋。俄頃,少年回到亭子,手中多了一塊紅色令牌。他把黃令牌丟給還在認真盯着祺盤的道童,說道:“還傻坐着等甚?棋你輸了,這趟苦差就得你去。”那道童不言不語,啞巴似的令牌就朝山下走去。少年衝著後背喊道:“願賭服輸,回來時多摘些羊**,以消賭債。”道童也不啃聲,腳下不停,行走如飛,轉眼間便看不見蹤影。
少年將紅色令牌遞給陳長者,叮囑道:“老倌仔細些,前面還要換牌。”陳長者見其臉色稍霽,展顏問道:“小哥,敢問一聲,張真人住在何處?”少年回道:“早着哩。要見天師,還要過八道關口。”陳長者倒吸一口涼氣,訝異道:“八道關口?”少年笑道:“值甚大驚小怪?天師乃是神人,豈能容易見得!”說完,便車轉三回了小屋。
行過百餘石階,又是一個涼亭,一間木屋,形狀大小與先前無異,當值的是一對蒼髯老者,不拘言笑。石桌上橫陳古琴,靜靜躺卧。陳長者寒暄幾句,換過令牌——果如少年所言,一路行去,所遇皆非常人,一連換了黃、紅、青、白、紫、黑、橙、藍、赭、朱十塊令牌,方才看見山門。
雞峰山,實乃名不虛傳:臨近山頂,東部聳立一絕峭孤峰,狀似雞首。寬闊處,恰像雞背,左右突兀,形似雞翅。張道嶺真人修真的通明殿修建中雞背正中央,鍾、鼓樓分別修在兩隻雞翅上。果然是鐘樓雄奇,鼓樓巍峨,山門奇巧險絶,殿宇金碧輝煌。任你鋼骨鐵漢,到此盡皆臣服!陳長者諸人皆被此莊嚴雄偉氣勢鎮住,膽氣頓失。一行人只在山門外徘徊,不敢冒進。
山門好似巨型牌坊,磚木結構,上覆金色琉璃瓦。龍脊高翹,斗拱懸絕,檐前風鈴叮咚,如奏仙樂。雕樑畫棟蟠龍,栩栩如生。正中高懸巨幅金字牌匾,上書“乾元資始”,兩邊鐫刻對聯,筆法峻峭,入木三分。右邊是“紫氣東來三萬里”,左邊是“函關初渡五千年”。陳長者此刻六神無主,進退兩難,只是盯着廊柱,肚內一遍又一遍默念着對聯······
正尷尬間,忽從院內走出一個道童,手執拂塵,對着陳長者打個聞訊:“施主登臨寶剎,緣何駐足不前?”陳長者麵皮一紅,顫聲道:“未知真人起居,誠恐冒犯,故此不敢前往。”道童笑道:“修行之人,全憑殷勤。天師每日五鼓起床,清晨佈道,豈是貪睡之人?現正在通明殿講經,聞聽門外有客,遣小徒前來相詢。”
陳長者說:“多謝真人美意。”道童道:“敢問施主,辛苦朝山,所為何來?”陳長者回道:“小侄身染重疾,特請真人救治。”道童掃了一眼擔架上許靖,同情地說:“看這位施主病的確實不輕,莫可耽擱,你們這就隨我去見天師。”陳長者千恩萬謝,忙招呼眾人,抬了許靖緊隨道童進了山門。
進的山門,行約五十餘步,到了前殿。中間留個門洞,兩邊懸挂對聯,上寫:
鐘敲月上,罄息雲歸,非仙境莫非仙境
鳥送春來,風吹花去,是人間不是人間
穿過前殿,又行的五十餘步,方才是通明大殿。朱紅廊柱上亦鐫刻着一副對聯,上書:
太極判以成乾坤,乾為父,坤為母,肇造乾坤祖傑
兩儀分以為陰陽,陽屬天,陰屬地,胚胎天地元神
道童教將擔架放在廊檐下,領着陳長者沿着青石台階登上大殿。陳長者見殿門口放着幾個蒲團,忙爬倒在地,“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清清嗓子揚聲說道:“真人在上,草民給您老叩頭請安。”話音甫落,殿內有人回應道:“起來罷,進來說話。”陳長者便直起身子,邁步走進大殿。
大殿正中蓮花台上彩塑三尊神像,神情肅穆,儀態莊嚴,乃道祖上清、太清、玉清三聖。座前香案上供品琳琅,香煙繚繞,燭火通明。陳長者從案前條几上撮起三支線香,就着燭火點燃,端端正正地插入香爐,爬在地上“咚咚咚”又是一通響頭。就聽“當”的一聲,卻是引路的道童敲響金罄,餘音繞繞,回聲不絕。道童說:“施主請起,天師在那邊候着。”陳長者順着道童的指示,扭頭看去,只見西邊廂黃色帷幕徐徐拉開,卻是一間精舍,陳設古香古色,高貴雅緻。上首端坐三人:中間老者一身道裝,慈眉善目,銀須白髮,面色紅潤,飄飄然有神仙之姿;身邊兩位年紀相當,約莫四十上下,右邊那個白淨面皮,一襲素衣,秀士打扮,文質彬彬;左邊那人赤紅臉膛,鷂目鷹鼻,身着玄衣,軀體偉岸,面沉似水。下首環坐五人,穿着青、白、黃、赤、黑五色服裝,形容古怪。兩邊站着四個小童,手執拂塵,目不斜視。
陳長者隨着道童走進精舍,欲行跪拜大禮,卻被老者揮手止住:“施主不必多禮,坐下敘話。”身旁道童搬來一張矮凳,陳長者不再推讓,坐下說道:“草民無甚見識,言語粗俗,望乞見諒。”老者道:“施主不必拘禮,有活儘管直言。”陳長者說:“冒昧討個問詢,張真人可是尊上?”老者笑道:“‘真人’二字,乃是外界溢美之詞,實不敢當。吾便是張道嶺也。”陳長者深施一禮道:“小民有眼不識泰山,罪過,罪過。”老者溫語相詢:“施主辛苦拜山,所為何事?”陳長者道:“真人面前不說假話。小民此番拜山,只為小侄身染怪疾,乞求真人救拔。”老者問道:“生老病死苦,世人誰也躲避不了。所謂食五穀生六病,再普通不過,何來‘怪疾’一說?”陳長者回道:“真人有所不知,小侄此病,害的甚為蹊蹺:不寒不熱,不言不語,不吃不喝,只能強灌蜜水續命。”老者沉吟片刻,掃了眾人一眼說:“如你所說,當真算是怪疾。”隨之把頭一轉,對白衣秀士說道:“煩勞玉面郎君先行探視一番,再行定奪。”白衣秀士答應一聲,起身離坐。陳長者道聲多謝,緊隨在後,兩人一前一後走出大殿。
院內眾人皆等的焦躁不安,一見陳長者二人走出,分明看到救星降臨,便打起十二分精神觀瞧。玉面郎君看看許靖面容,就動手探視鼻息,翻眼皮,啟口唇,觀舌苔,細細檢查一番,方才坐在蒲團上把起脈搏。約莫過了半柱香時間,玉面郎君卻才站起,輕“吁”一口長氣。見其額頭沁出細微汗珠,一旁伺候的小童忙遞上素巾。他隨手接過,輕輕試擦乾淨,將素巾還給道童,卻才說道:“此人命不該絕,倒也有救。”陳長者諸人聞聽此言,盡皆面露喜色,把緊懸着的一顆心放入肚內。
玉面郎君便命小童領着眾人將許靖抬到後堂,準備施救,自己與陳長者回去復命。
回到大殿,其餘人等皆已散去,只有張道嶺靜坐在蒲團上閉目養神。玉面郎君趨步上前,輕聲說道:“啟稟師兄,此人還當有救。”張道嶺睜開雙眼,精光隱現,目光灼灼,頷首言道:“是何癥狀?”玉面郎君便把檢查結果詳細講說一遍,臨了又說:“我觀此人身體健壯,脈搏洪大有力,一呼一吸皆有法度,故此斷言能治。”張道嶺手捻銀須,面露喜色,贊道:“郎君識見的確不凡,功力與日俱增,可喜可賀。救人一命,勝做好事三千,可成地仙。你我不要怠慢,先去救人,再行論處。”說完便起身離坐。
走到門口,似有想起什麼,躑躅再三,方對陳長者說道:“觀你是個老成持重的玲瓏人,不妨隨我一同前往,領教一下郎君手段,日後也好替山上揚名。”陳長者欣喜萬分,連聲稱謝,屁顛屁顛尾隨而去。
一行人穿堂過戶,曲曲折折,繞過三重院落,靠崖現出一排形似民居的普通房舍,青磚青瓦,木門木窗,雖然簡陋,但擺佈整齊,窗明几淨,青石走道,地上一塵不染。正中那間,牌匾高懸,黑底金字,題着“起死回生”,門柱上掛副對聯,上寫:
青鋒三尺,平天下難平之事
銀針五寸,救世上可救之人
門首兩個小童,手執拂塵,相向而立,見張道嶺走近,忙躬身行禮。張道嶺也不理睬,昂然而入。此刻,許靖已被人放置在室內靠窗口的那張木床上,仰面朝天躺着。張道嶺細一打量,脫口贊道:“好一個齊整後生!道法好修,人身難得,老夫倒要打點起十二分精神了。”說完便坐在兀几上凝神把脈。把完脈,張道嶺起身離坐,對玉面郎君說:“郎君見識與吾相同,就按常法施治罷。”玉面郎君點頭答應,輕呼一聲:“準備神器——”兩個小童便抬來一張方桌。放上一隻清油銅燈,打着火折點燃。又擺上兩方素絹,一個錦囊。
小童打開錦囊,只見裏面密匝匝插滿銀針,細如牛毛,亮晶晶,明晃晃,耀人眼目。玉面郎君命小童將許靖側轉身子,自己挽起袖子,挑出一苗銀針,在燈火上燒的賊亮,投入酒碗中冷卻后在素絹上擦拭乾凈,只手分開許靖髮際,徐徐刺入頭皮。后又如法炮製,將數枚銀針分別刺入足心、後頸、十指、虎口、腿脛處。候了一會,見許靖毫無反應,玉面郎君便面色潮紅,鼻尖啥上沁出微汗,顯見是有些焦躁。張道嶺見狀,撫須微笑道:“郎君莫可性急,此時更需沉穩。膽欲大而心欲小,智欲圓而行欲方。還有一招‘仙人指路’,不妨一試。”玉面郎君猛然,從錦囊中揀出一枚粗針,形如箭頭。陳長者倒吸一口涼氣,心中發毛,又不敢出聲,只是定定瞧着。
玉面郎君將粗針依法施為後,拿起桌上素絹,輕舒皓腕,將碩大的針尖刺入許靖鼻下。連刺數下,捏緊素絹,擠出幾滴烏血。又從袖內掏出一個細小瓷瓶,打開蓋子,將瓶口傾斜湊近許靖鼻孔,手臂晃動,一縷極細粉塵青煙般鑽將進去。等倒的差不多了,便收好瓷瓶,俯身輕輕一吹,只聽“阿嚏”一聲,許靖打個響鼻,手腳微動,緩緩睜開雙眼,叫將起來:“啊也,我這卻是在那裏······”
陳長者見狀,搶步上前,緊緊抓住許靖手臂,喜急而泣:“······你終於肯說話了,蒼天有眼呀!”許靖嘴唇微微蠕動:“表丈,我這是怎麼啦?”陳長者破涕為笑,顫聲說:“怎麼啦?可嚇煞人了。你這是去鬼門關走了一遭,趕緊拜謝張真人的救命大恩。”許靖囁嚅道:“張真人,那個張真人?”陳長者嘴剛張開,卻被張道嶺止住:“施主不必激動。病人剛剛還陽,元氣尚虛,不宜勞煩,當需靜養,閑人理應迴避,莫可打擾。”陳長者唯唯諾諾,連連點頭,忙放開許靖手臂,退在一旁。
張道嶺吩咐道:“行善應持久,救人須救徹。一客不煩二主,有勞郎君起針、輸氣、善後處理。着膳房熬煮一碗清心蓮子湯與病人服用,其餘人都去廚房吃飯去罷。”
道童答應一聲,如飛去了。玉面郎君留一個小童當幫手,做善後工作。陳長者便隨着張道嶺走出房門,招呼上呂忠等人,跟了小童去吃午飯。
飯廳設在東崖,乃是一溜排長廊,紅木欄杆,雕樑畫棟,十分華麗,約莫有十幾棟。內中放置兩排長條矮腳幾,地面鋪着木板,食者席地而坐。陳長者隨着小童走進五號亭子,裏面有十幾個人低頭吃飯。陳長者滿面堆笑,對着年紀稍長的一位打個問訊,豈料那人只翻了一下白眼,便頭也不抬,逕自吃飯。道童“噓”地一聲,做了個禁聲的手勢。陳長者理會,不再做聲,示意呂忠等人揀個空閑處坐了。俄頃。兩個伙夫便端來四碗湯水,八個饅頭,一碟涼拌土豆絲下菜,放在他們面前便轉身離去。陳長者回頭四顧,見有一半亭子空着,只有五間有人,服色各異,五花八門,中年人居多。眾人只是低頭進食,不發一言,偌大飯廳鴉雀無聲。“進食不語,張真人好教規也!”陳長者暗自讚歎一聲,與呂忠等皆端端正正坐好,低頭安撫五臟神。
吃過午飯,陳長者諸人要去探視許靖,卻被道童攔阻:“天師留下話說,病人須靜養,不能打擾,你們就找個地方歇息去吧。”陳長者已將張道嶺視為天人,打心眼裏十二分佩服,連忙應允,幾人找個僻靜處,或躺或坐,拉扯些閑話,打起瞌睡。
陳長者雖說上了年紀,但身強體健,一路行來,只打嘴仗,很少干體力活,也不覺得太過勞累,今見許靖獲救,神情大振,倒比年輕人精神許多。獨自坐了一會,轉頭四顧,呂忠等人鼾聲四起,皆已進入夢鄉。覺着無聊,逕自起身,信步遊走,觀賞雞峰山景緻。果然一座好山!但見:
雲海浮仙山,
清泉出龍洞。
石雞臨絕壁,
雲卧仙人床。
石洞天生,
萬象森列。
殿台樓閣,
星羅棋佈。
泉水涌流,
澄碧清澈。
峰巒蒼翠,
天生奇觀。
雲隱霧現神仙府,
鹿走鶴飛真人居。
實為徽成龍虎地,
堪稱隴南第一山。
遊玩一回,看日色過午,口內覺着焦躁,想討杯茶喝,便原路返回。走到眾人歇息處,不見一個人影,暗自詫異,卻見剛才帶路的道童站在矮牆邊向其招手,便緊走幾步,迎上前去問道:“小哥,可曾瞧見我的伴當?”道童答道:“那些人皆做善事去了。”陳長者奇道:“他們能做甚善事,怎不叫我?”道童笑道:“老倌有所不知,天師定下規矩,凡朝山者,除病人外,皆做義工三日,方可下山,謂之做善事。”陳長者又問:“山上修蓋整齊,有甚活計要做?”道童說:“活可多了,南山正在修建寨柵,工程大着哩。恐怕幹上三年五載,都難以完工。”陳長者“哦”了一聲道:“張真人活命大恩,莫說干三天,就是幹上三個月,卻也值當。工地在那,我也做善事去。”道童笑道;“看你一大把年紀,老胳膊老腿的,能幹甚活?去了還不是添亂。”陳長者有些不服氣的說:“小哥莫要瞧不起人。別的不敢誇口,干起精巧活,小老兒還不服年輕人哩。你沒聽過‘人老骨頭硬,越老越有勁’嗎?”道童把嘴一嘟:“我嘴笨說你不過,反正幹活一事,現在還輪不到你。天師傳話下來,要尋你論病哩。”
“真人尋我論病?”陳長者見道童一本正經,不似調侃的樣子,亦認真起來,問道,“此話當真?”
“誰有閑情尋你開心?”道童又嘟起小嘴道:“信不信由你。反正話已傳到,要去了跟我走,不去了隨你便。”
“一句玩笑話,小哥莫要着惱。”陳長者賠笑道,“真人現在哪裏?我這就隨你前去陪話。”
道童頭也不回,一字一頓地說:
“通——明——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