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陳長者朝拜雞峰山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按下冰大師慢表,先插一段薊子訓的事迹:
東漢末年,天下大亂,烽煙四起,中原大地,戰火紛飛。無數川陝難民,拋家離舍,扶老攜幼,潮水般湧入局勢相對平穩的秦隴腹地。
在一撥逃難人群中,有一三口之家,四川成都大槐樹巷人氏。主人許靖,一介寒儒;夫人王氏,雖是小戶人家出身,卻生的如花似玉,溫柔嫻淑。膝下一子,年方七歲,乳名三保,聰明伶俐,乖巧可人。要不是世道混亂,確是一個讓人稱羨的上好家庭。如今為了逃避戰亂,只得拋家離鄉,隨了眾位鄉鄰至親,沿着劍閣蜀道,顛沛流離,餐風露宿,一路朝秦隴方向流亡。他們人數雖然不多,怎奈攜家帶口,有時還要避開大路,繞過城池,故此行進遲緩。苦苦跋涉兩月有餘,方才穿越西秦嶺,來到川陝甘交界的游龍小鎮。
此鎮乃秦國故地,民風強悍,小股山賊流匪敢侵犯,過境大軍又嫌地方狹小不能安營紮寨,雖為邊陲小鎮,顯有刀兵之禍。四鄰相安無事,街市秩序井然,商旅客棧店鋪正常營業。對於形同浮萍、前途渺茫的逃難者來說,分明是一處絕美的世外桃源,夢寐以求的安樂地。見此妙境,許靖夫婦與隨行人眾商一番,在鎮南一家名為“客來居”的客棧合租了幾套客房,暫且住上一段時日,一來將養身子,二來探聽過往消息,好定舉止。
常言道:“天有不測風雨,人有旦夕禍福。”好吃好喝好住好清閑,兩月多來好不容易過了幾天不用擔驚受怕的舒心生活,熟料許靖無福消受,好端端得了一種怪病,身子不寒不熱,日每里躺在床上,不言不語,水米不進,昏睡不醒。王氏雖說精明能幹,畢竟是婦道人家,見丈夫如此光景,早已六神無主,終日以淚洗面,悲悲戚戚,人倒比逃難時憔悴十分。眾鄉親亦束手無策,只能好言安慰,以寬其心。
如此過了三天,店主舒二見情形不對,恐怕鬧出人命,給其招來麻煩,就出主意道:“諸位鄉鄰在上,小娘子莫要啼哭。我有一個計較,眾位看可行不?”王氏娘子忙止住悲聲,深施一禮道:“老伯有甚計較,不妨直言相告,小女子實是感恩不盡。”眾人七嘴八舌,紛紛稱和道:
“有道是‘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東人千萬莫要見外,相煩指條明路。”
“就是,就是······人在事中迷,萬望老丈不吝賜教,救救許靖則個。”
“三寶,還不趕快給爺爺磕頭······”
聽聞此言,乖巧伶俐的三寶便用小手抹去眼淚,“嘭”地一聲雙膝跪地,小雞啄米似的朝舒二磕起頭來。
“好一個聰明懂事的小子!”舒二讚歎一聲,趕忙上前彎腰拽起三寶,用手輕輕地撫摸着三寶的小臉蛋,笑對眾人道,“諸位莫要多禮。靖官人的病,害的不尷不尬,狼狼骯骯,敢不是路上撞了鶴神,中了邪祟。依老朽愚見,莫若請個高人禳解一下,興許能好。這也是有病亂投醫,沒辦法的辦法。眾位斟酌一下,看我講的在理否?”
舒二話音甫落,站在前面的陳長者忙雙手抱拳,躬身應道:“貴東所言,正合吾意。我輩賤腳踏上貴地,可謂是人生地不熟,貴人當面得識。不知何處有此高人,還望東人明示。”
“莫忙,莫忙。”舒二見有人支持,又是德高望重的陳長者,料想眾人皆無異議,心中十分高興,亦抱拳還禮,“老丈不必客氣,且請坐了,咱們從長計議。”
接着,舒二便教眾人散了,只將陳長者、許靖娘子及幾位老成至親引進客廳,依次落座。命小廝沏上一壺好茶,每人面前斟了一杯。自己端起杯子,呷了一口,方才捻着說道:
“列位有所不知,在前方成州地界,有一雞峰山。此山峰奇峻,遠看像一隻昂首挺胸、振翅欲飛的報曉雄雞,引亢長命,蔚為壯觀。常言說:‘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十年前,有一川中高人,看上此山景緻,結廬隱居。后得豪客資助,修建諾多道院,廣收門徒,施法救人。方圓百十里人家,有個三災八難,皆往求其救治。他也有些神通,凡病人上門,概不推拒,或用藥,或符籙,或施法,皆能妙手回春。實有神鬼莫測之術,起死回生之能。故此名氣最大,人皆尊稱為張道嶺真人。我看許官的病,除了求他救治,別無良策。”
陳長老問道:“敢問貴東,雞峰仙山地處何方,路途遙遠否?”
舒二回道:“怎麼說呢?說遠不算遠,說近亦不近,距此大約百里之遙。好在有官道想通,沿途廣有村落,道路倒也乾淨太平,前去求治,亦非難事。況張真人乃仙家心性,神通廣大,平生喜好救人要是前往,許官定會轉危為安。”
舒二的話,恰似久旱的禾苗降下甘霖,夜路行人見到光明,在座之人臉上愁雲盡散,皆面露喜色,嘖嘖讚歎,蒼天有眼!王氏娘子忙起身稱謝道:“多謝老伯指示明途。天可憐見,倘若夫君得以仙人救治,得以生還,此等活命之情,恩同再造,皆老伯所賜也!小女子今生無以為報,來世即使做牛做馬也要報答天恩。”
“豈敢,豈敢。”舒二忙說,“小娘子莫可如此說話,實在折煞老夫。既然列位沒有異議,那就儘快安排人手,救人如救火,速速前往雞峰山救治。”
眾人興高采烈,七嘴八舌,躍躍欲試,巴不得即刻奔赴雞峰山,晉謁張真人。只有陳長者手托茶盞,默不作聲,沉吟半晌,徐徐說道:“列位不要見外,莫可慌張,我有幾句醜話,還得講在當面。敢問貴東,承您所說,張真人道行通天,有起死回生之能。這生死人、活白骨的勾當,須耗偌多資財,定非空手施治。其禮金若何,還望告知。我等逃荒之人,囊中羞澀,隨身所帶,無非餬口之資,沒有多少盈餘。此番前去,要是禮金不足,張真人不肯援手,豈不是勞師動眾,空歡喜一場。”
舒二聽了,哈哈一笑,搖頭晃腦地說:“老丈所慮,亦是正理。請您老大放寬心,不必多慮。這個張道嶺真人,行事還真不同於凡人。傳聞他治病救人,從不收錢財,只以五斗小米作為酬金。無論病情輕重,一視同仁,再不多收。”
“五斗小米?”王氏娘子面色一怔,吶然道,“這五斗小米可不是個小數目。此番前去,路途遙遠,光照顧病人,就得許多入手。再加上這些粗重之物,先不要說所值多少,人手上也顧不過來,如此怎生是好?真真難煞人也······”
說到這裏,王氏娘子眼圈一紅,聲音哽塞,幾滴清淚順腮滾落······
“不難,不難。”舒二捻須笑道,“小娘子毋須犯難,莫要悲苦。此五斗米之酬金,斗里大有文章。張真人的斗,並非市面上通用的量米糶面的標準官斗,而是自己製作的私鬥,有大有小,視病人家道薄厚選擇斗的大小,只要湊夠五斗之數足矣。像你等異鄉逃難之人,量米之斗也就比飯碗大不了多少。區區五斗之數,所值幾何?能重多少?”
眾人聽了,暗暗稱奇。陳長者以手加額,道聲“僥倖”,不再言語。王氏娘子也把緊懸着的心落到實處,差點破涕為笑。當下再無異議,公推陳長者做主,挑了四名精壯後生。托舒二就近雇了一輛驢車,置辦齊路上所用之物,由陳長者帶隊,一行六人即刻啟程,沿着徽成驛道,急忙忙朝雞峰山奔去。
一路之上,無非是曉行夜宿,飢餐渴飲。幸喜沿途多有村落,大多家道殷實,且民風淳樸,聽說他們是去求張真人治病的難民,便傾相助,無償提供宿食,倒也不覺得苦。大夥雖說心急如焚,但拉扯着病人,只能是慢行緩走,一天下來,也就走三四十里路。三日後,方才來到雞峰山下,業已是掌燈時分。陳長者見天色已晚,不便上山,就決定在附近一個叫狹口的村寨歇息一晚,清早上山。
狹口,只有十幾戶人家,皆是茅屋草舍。大家跑遍全村,所見皆是老弱婦孺,沒有一個精壯後生。看見來了生人,全都躲入屋內,關門閉戶,任憑他們如何央告,只在屋裏應聲,死活不開房門。見此光景,陳長者嘖嘖稱奇,只好教大夥在村口一戶人家的打穀場邊,靠着一棵大柳樹搭起帳篷,安頓好許靖。然後找來三塊石頭,支起鐵鍋,點着柴火,燒水做飯。吃喝完畢,
就扯些稻草,打個地鋪,囫圇睡覺。
天剛透亮,陳長者便喊醒眾人,粗粗洗漱,草草就餐。忙碌完畢,一切就緒,正要啟程上路,忽聽“吱啞”一聲響,主家將房門打開,走出一位老者,滿面皺紋,銀須白髮,老態龍鍾,隔着籬笆院牆,目光灼灼,直瞪瞪地看着他們。陳長者見狀,便抽身回步,走到柴籬笆前,隔牆打個問訊:“老丈,夜來叨擾,多有得罪,這廂有禮了。”
老人見對方有些年紀,老成持重,顯無惡意,便打開院門,還禮道:“免禮。客官夤夜到此荒山僻地,有何貴幹?”
陳長者見其口齒清楚,耳不背,眼不花,就把此行目的簡要說了一遍。老人聽了,只是搖頭嘆息,不再言語。問及張道嶺真人及山上景況,老人又是閃爍其詞,含糊應對,皆是所答非所問。說了半晌,除了問明上山路徑,沒得到一絲有用的信息。陳長者無奈,只好道聲“叨擾”,車身返回。他此刻雖說是疑竇從生,心中湧上一種不詳念頭,但事以至此,豈肯無功而返,只有硬着頭皮拜山。
時值暮春夏初,天氣不熱不涼,沿途綠樹寞寞成蔭,溪水潺潺流淌,鳥聲喳喳悅耳,蟲鳴唧唧動聽,風景甚佳。眾人心情舒暢,精神陡長,連日來的勞累、困頓、焦慮一掃而光,年齡最小的阿龍竟哼起川中牧歌,那不着音的奇腔怪調,不時招來一片笑罵聲。陳長者鐵板一塊的面頰上泛出生氣,心中焦慮亦慢慢散去。
前行二里許,路徑變得陡峭,驢車難以行進。陳長者在靠近溪流處,選了一個寬闊平坦的山灣,教阿龍將驢解了,用長繩拴在附近一株小樹上。驢兒伸長脖子飲了溪水,慢騰騰啃着腳下嫩草,時不時打個響鼻,悠然自得,看上去十分舒坦愜意。
眾人將許靖款款抬下車子,放進擔架,卸下行李,將空車緊靠在山崖前突出的一塊岩石上倒立起來,挨着車子搭起帳篷,留阿龍看守。兩個年輕後生抬着擔架,陳長者一旁扶襯着,以防閃失。年紀稍長的呂忠扛着米袋,一行人沿着崎嶇蜿蜒的盤山小徑艱難行進。
走了三四里許,方才來到半山腰。此時,山勢更加陡峭,好在前路鋪着青石台階,腳踩上平實穩當,倒也不太難走。陳長者暗中留意,上了三百餘階,便是一片四五畝大的平坦場地,靠後崖一排殿宇,四圍迴廊環繞,中間一個巨大的八角亭,內中鼎爐冒着縷縷香煙,濃郁撲鼻。亭堂欄杆明柱塗著鮮艷的朱紅油漆,雕樑畫棟,斗拱飛檐,氣勢恢宏。四人在迴廊口歇下擔架,大氣還未喘勻,只見從兩邊耳房內湧出十二名青衣大漢,雄赳赳,氣昂昂,八面威風,打頭的高聲喝道:“施主清晨拜山,有何貴幹?”陳長者見對方非俗非道,濃眉大眼,悍勇雄健,吃了一嚇,內心先自怯了七分,顫巍巍躬身施禮道:“無事不登三寶殿。小老兒為求張真人救命而來,如有冒犯,還望多多擔待。”那人掃了擔架上的許靖一眼,臉上勉強擠出一絲笑容,抱拳說道:“好說,好說。既是前來治病,你應知曉山上規矩?”陳長者忙說:“小老兒略知一二。”便轉頭示意呂忠獻米。呂忠會意,連忙從地上抱起米袋,走到大漢面前,彎腰雙手奉上。那漢右手接過米袋,顛了顛,忽地丟到半空,只手接了,連丟數次,米袋在他手上猶如繡花枕頭,起起落落。就像玩雜耍一般毫不費力——顯見是個練家子,膂力非凡。玩盡興了,那漢卻才將米袋放在腳下,朝地上吐口唾沫道:“真是世風日下,人心不古,情比紙薄,就這點貨色也敢來煩擾天師。”陳長者見其嫌少,心中發虛,但事以至此,只能硬着頭皮腆起笑臉央告道:“好漢有所不知,我等皆是川中流民,捱着一條細命逃難路經寶地。熟料塌房偏遭連陰雨,行船恰遇打頭風。小侄身染重病,不死不活,聞聽張真人濟世救人,方才誠心前來朝拜,求他老人家大發慈悲,搭救小侄細命。此中苦楚,難以言表,懇求列位海涵。”
“沒想到你還是一個舌辨之人,念你一把年紀,也罷——”那漢聽了,眉頭一揚,轉頭問道:“鑽天猴,你看此事該怎麼處?”
那個叫鑽天猴的答應一聲,走上前來,沉吟半晌,卻才說道:“即是難民,又是天師鄉里,大清早間索性賣個人情,圖過利市,就讓他們覲見天。成與不成,全憑自身造化,怨不得別人。”
那漢便把頭連點數下,有點不大情願地說:“那你就和鐵公雞引着他們前去量米,五論如何,五斗的組訓不敢破。”鑽天猴便領着鐵公雞、陳長者、呂忠朝量米房走去。
進了量米房,陳長者放眼一看,不由倒吸倒吸一口冷氣——呀!好大的陣仗:只見此屋后牆是塊巨岩,正中開鑿出一個山洞,洞口掛着幔布。透個幔布一角,就見其深不見底,中間是一條僅容兩人並排行走的通道,兩邊廂密匝匝堆滿米袋,直挨洞頂。粗略估算,百八十人吃個十年八載不成問題。鑽天猴見狀,忙上前將幔布壓嚴實,遮住海底眼。陳長者知趣地收回目光,裝作漫不經心地打量室內陳設。但見西邊牆上掛滿金光燦燦大小各異的米斗,地上鋪着蘆席,堆着散米;東邊靠牆是一張朱紅條幾,中間擺放着碩大的銅質燭台、香爐,泛着青幽幽亮光。燭火通明,香煙繚繞。牆上懸挂一幅素帛中堂,上有五隻金斗,金絲細線綉成。兩面對聯,黃底黑字,右邊是“病由心造”,左邊是“災因魔生”,皆由絲線所綉。右首一面平幅,寫着“有舍有得,心誠則靈。”字如斗大,筆法峻峭,遒勁有力,給人一種肅穆、蕭殺的感覺。陳長者暗自嘆息,只見鑽天猴、鐵公雞跪倒在條幾前,朝着五隻金斗,嘴裏念叨了幾句晦澀難懂的咒語,“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卻才走到西首米堆處。鐵公雞掃了呂忠的米袋一眼,便從牆上取下一模一樣的五隻小斗,一字兒排開,解開米袋,依次倒將進去。至第五斗時,鐵公雞抖空米袋,恰恰是個平斗。鐵公雞面色微變,轉臉看着鑽天猴,低聲問道:“這卻怎麼處?”鑽天猴目光死死地盯着布幔,只不做聲。多虧陳長者是個有見識的,見狀靈機一動,忙從袖內摸出十餘枚銅錢,遞到鑽天猴面前,悄聲說:“上下,賣壺酒喝。高抬貴手,行個方便,感恩不盡。”
鑽天猴將銅錢納入袖中,說聲“添滿罷。”鐵公雞便從散米堆中雙手掬了幾掬,將斗添滿。鑽天猴便朗聲朝外喊道:“不多不少,剛好滿斗。”這才領着他們去給先前發話的領頭大哥“徹地鼠”復命。
徹地鼠面色稍霽,發話道:“即是量米滿斗,亦是有緣人,你們就去通明殿朝見天師去吧。”說完手臂一揚,掌心變戲法似的現出一塊黃色令牌,交給陳長者,指明道路,十二個人便悄無聲息地鑽進耳房,再也不見蹤影。偌大一片場地,只有松濤陣陣,涼風習習,屋宇寂靜,迴廊清冷。陳長者諸人,且驚且喜,剛才一幕,恍如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