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 徙木立信庶民震
正午最熱鬧的時分,石坊前卻來了一小隊兵士。他們將抬來的一根粗壯的木椽靠在石坊上,便守護在石坊兩邊一動不動。
一些逛集的閑人覺得奇怪,便站在外面指指點點。正在這時,一個黑衣小吏走進柵欄,站在平日講讀文告的石墩上高聲道:“農牧獵工商人等聽着:奉左庶長衛鞅大人命令,誰人能將這根木椽扛到北門,國府賞十金!看好了,這是十金!”小吏搖晃着手裏的皮錢袋,噹啷噹啷的金餅撞擊聲清脆悅耳。
木柵欄外“轟”的一片笑聲,許多買賣完畢的市人也圍了過來。人們你看我,我看你,竟是嘻嘻哈哈笑個不停。一個身着藍衫的東方小商人高聲笑問,“官府也來湊熱鬧?想賣這根破椽么?”
“想得好!這根木椽最多十個布錢,如何便要十金?”有人跟着大喊。
黑衣吏搖着錢袋,“不是賣椽!是懸賞搬木椽,誰扛到北門,賞十金!”
“轟——”人群又一次鬨笑起來。一個瘸腿老人高聲道:“上陣殺敵斷了腿,都不賞一個錢。搬一根木頭就賞十金?哄老實人哩不是?”
“嗨,還不明白?官府想叫集市興旺,湊熱鬧哩。賞金好吃難克化。”
“對對對,十金能蓋一片房子哩,人家當官當兵的為何不搬?騙人騙人。”
“官府上次說減少田賦,都沒減,有個甚信頭?”
市人越聚越多,紛紛議論,只是沒有一個人上前扛那根椽。
正在此時,一隊甲士護衛着一輛牛車駛到木柵欄外。車上跳下四個人來,為首的便是左庶長衛鞅,緊跟的是櫟陽令王軾和上卿秦風,最後是一個捧着木盤的書吏。
市人們見此陣勢,便知道是大官兒來到,不敢再肆意鬨笑,漸漸安靜下來。
進入石坊柵欄,原先的黑衣吏向衛鞅低語幾句,衛鞅看看王軾和秦風,王軾點點頭,踏上石墩高聲道:“秦國父老兄弟、列國客商們:我是櫟陽令王軾,為昭國府信譽,目下,扛這根木椽的賞金增加到三十金,無論誰扛到北門,即刻領賞,絕不食言!請看,這便是賞金。”回身一指書吏捧着的木盤,揭去紅布的木盤中碼着一排金餅,在陽光下燦燦生光。
人群一片哄哄嗡嗡的低聲議論。有人神秘的對左右說:“這個櫟陽令,便是招賢館那個東方士子。上任沒做一件事,能信他么?”
有人便說:“如何不能信?人家是大官兒哩。”有人便冷冷笑道:“大官兒?國君都朝三暮四不算數,他說了能算?”便有人附和道:“不信你試試,包準白辛苦。”
眼見議論紛紛,卻是無人上前,衛鞅一腳踏上了石墩,“秦國民眾、列國客商們:我是左庶長衛鞅,總領國政。以往國府號令多有反覆,庶民國人不相信官府,是以秦國的事情辦不好。從今日開始,官府說話一定算數,一就是一,二就是二,決不更改!為表官府誠意,今日徙木立信,誰將這根木椽搬到北門,即刻賞五十金,這是秦國官府今年的第一道命令。”
“啊——,賞金又長了!”人群開始騷動起來,激動和興奮的情緒開始瀰漫,但還是將信將疑,三五成堆的相互議論。
這時,人群中出現了侯嬴的身影。
他是商人,每集必來採買客棧的日用物品,而且都是市中高x潮來買,每次辦完貨也必然來石坊前看看有無新文告。
今日中市,卻意外的遇見了這場奇異的熱鬧。侯嬴一直站在場外人群中觀看,及至衛鞅王軾到來,他已經明白了其中就裏。
自去冬大雪之後,他再沒有見過衛鞅,今日看見他衛士牛車而來,便知他今非昔比。
可他仍然沒有想到,衛鞅竟然成了總領國政的左庶長。
衛鞅的講話他聽得明白,心中興奮激動,便決意暗中幫他一把。侯嬴知道,秦人厚重憨朴,即或相信,也很少有人出這個風頭,更別說對官府信譽素來疑信參半。
他悄悄在人群中游擠觀察,一對爺孫摸樣的山農引起了他的注意。爺爺是個白髮蒼蒼的老人,身背隱隱散發出草藥氣息的竹簍,簍中有一桿粗糙的白木秤。身邊少年卻是虎頭虎腦,布衣赤腳,右手拿着一柄鐵鏟。
侯嬴看出這是南山中的葯農,除非有貴重藥材出售,他們極少趕這種大集。他們擠在這裏,純粹是看熱鬧見世面。
布衣少年扯扯老人的衣襟,“大父,我去試試。”
“碎崽子!知道個啥,官府能給你錢?”老人搖頭。
“大父,你的病……”
“靜靜獃著!甭給我惹禍。”老人低聲呵斥。
這時,衛鞅見沒有動靜,又高聲道:“列位以為搬木容易,不值五十金,沒有人相信,對么?衛鞅正告列位,官府信譽,千金萬金也買不來,為官府立信,理當賞賜!從今以後,官府言必信,行必果,庶民相信國家,國家令出必行,秦國才能變樣。目下,我再增加賞金。誰人徙木北門,賞金一百!”一招手,身後書吏將滿蕩蕩一盤金餅舉起轉了一圈。
人群又一次掀起波瀾,哄嗡之聲大起,相互推對方上去一試。
侯嬴微笑着走近老人,“老人家,何不讓小兄弟一試?”
老人搖搖頭,“小孩子家搬了算數么?官家又該說要大人才算哩。”
侯嬴:“既是立信,自當是童叟無欺,小孩子更算啦。可小兄弟能搬動么?”
老人謙恭的笑笑,“這小子,一把牛力氣。”
少年低聲道:“大父,那我就去了。不給錢,就當耍子一趟。”說著撞開人群高喊一聲:“我來扛!”
人群驟然安靜下來,看着場中。少年布衣襤褸,赤腳長發,黝黑結實的肌肉一塊塊鼓在破衣外面。他走到粗粗的木椽前,左右打量思忖。
衛鞅:“小兄弟,你想搬?”
少年目光閃閃,“咋?不算數?”
衛鞅搖頭,“不。我怕你搬不到,到北門可要二里地呵。吃過飯了么?”
少年搖搖頭,“不吃飯也搬了。官家真給點兒錢,我大父,就有救了。”微有哽咽,向衛鞅深深的躬了下去。
衛鞅眼睛一潮,扶住少年,面向眾人道:“國府立信。童叟無欺。列位隨這位小兄弟到北門做證,看他領賞金一百!”
話音落點,少年一彎腰,粗長的木椽已經輕鬆上肩,穩穩神便走出木柵欄。柵欄外的人群嘩地閃開一條通道,衛鞅一行緊隨其後。這一下驚動了整個櫟陽南市,人們丟下買賣,擠成了夾道人牆,裹着扛木少年向城中湧進。
街中行人也被驚動吸引,終於形成了沿街兩道厚厚的人牆,中間只留下一條小道。
人們隨着少年的步子向前涌動,萬人空巷,竟是肅然無聲。
走到街中大約一半路程,一位白髮飄飄的老婦人端了一大碗米酒攔住少年,“碎娃啊,喝吧,喝了再搬。娃一片孝心救大父,官府不給錢可是沒良心喲!”
少年高聲道:“多謝婆婆了。我不喝,也不歇,萬一官家給錢,我也心安哩。”說話間,毫無喘息費力之象,引來市人一片讚歎。
“這碎崽天生牛力,從軍準是一員虎將!”
“有孝心,有志氣,少見的後生!”
“走穩,看——,就到北門了!”有人向少年高喊,提醒他不要功虧一簣。
北門箭樓遙遙在望,有人高喊:“馬上到城門了,行了——!”
扛木少年高聲道:“不,官家沒說門內門外,扛到北門外,叫官家沒話說!”
“有志氣!就看官府了!”滿街一片讚歎呼喝。
少年大步如飛,直到弔橋外的平地上才停下來,將木椽“咚”的栽到地上,抱椽而立,緊張的看着衛鞅一行。
人們全趕到了北門外,黑壓壓望不到邊,但卻沒有一個人說話,都緊緊盯着一路徒步跟來的衛鞅。
此刻,衛鞅那一身白衣在遍野黑色的秦人中分外顯眼。
衛鞅也沒有說話,看看少年,走到書吏面前揭開大盤上的紅布,親手捧起,鄭重的雙手托到少年面前。
少年緊張的眨眨眼,輕輕的搖搖頭。衛鞅坦率的看着少年,真誠的點點頭。
少年將木椽交到軍士手裏,遲疑的向前幾步,在破舊的衣襟上擦擦手卻不敢伸出。
猛然,少年撲地拜倒,久久不能抬頭。王軾上前扶起少年。少年淚流滿面哽咽道:“大人,我,只要十金,大父就有救了……”
衛鞅雙眼濕潤,鄭重道:“小兄弟,不行。官府立信,說一百金就一百金,豈能食言自肥?他日國強民富,百金之數何足道哉!拿上吧,小兄弟有功,救爺爺,蓋房子,置地。”
少年恭敬的向衛鞅三叩,站起來雙手接過大盤,捧到白髮老人面前。老人泣不成聲,撲地向衛鞅拜倒,“左庶長大人,讓我的孫兒跟你從軍吧。小民信你了,讓他去報國吧。他父親,我兒子,在少梁大戰中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