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合適的距離
“嘟”聲響了五下,電話機身都握得有些發燙,周漾剛想掛掉,那頭傳來一句渺遠又熟悉的自報家門。
——“你好,我是鍾佑麟。”
舊時光穿過聽筒紛紛落落,周漾愣怔了片刻,窈窕的影子靜止在燈光幽暗的辦公室。
這麼多年過去,他接電話的應答還是和當初一樣。一樣的字句、語氣、音色,帶着一點不自知的蠱惑,清晰地震蕩在她的耳畔。她彷彿回到那個暴雨將至的晚上,她獨自坐在昏暗的寢室里,握着一隻小小的諾基亞,也捧着一顆怦然的心,忐忑又期盼地等着聽筒那邊吐露的話語。
“你好,請問哪位?”
鍾佑麟又應一句。
周漾醒過神,“你好鍾先生,這裏是東華急救中心紅嶺分區079車組。”
清潤的嗓音微微顫動,帶着幾分刻意的冷靜。
那頭似乎愣了一下,幾聲輕響穿過聽筒,與她的吐息相和。
周漾繼續:“關於車子的理賠……”
“周周,怎麼是你?”
他出聲打斷她,平直的語調不辨情緒,卻讓周漾沒來由酸了鼻頭。
“我在車組工作。”
她言簡意賅解釋道。
“你不是調度……”鍾佑麟頓了頓,收住後頭的話,“我明白了。”
“我們走第三方責任險,你有時間嗎?”
“去保險公司?”
沒等周漾回答,他又問:“這樁理賠由你負責嗎?”
周漾一愣:“我不知道。”
他的笑聲漏出來,輕輕的,卻呵得她耳畔發麻。
“你們定好時間通知我就行。”
結果,如他猜測的那樣,處理理賠的任務落到了剛來的周漾身上。
隔了一天的早上,周漾做完交接_班,打了輛順風車去往保險公司。
不同於調度部的三班倒,急救中心的車組採取的是兩班制、早晚對調班的作息。她剛經過一夜的出車急救,渾身上下像被拆過重組般酸痛難耐。偏偏乘坐的小轎車堵在上班高_峰期的車流里走走停停,她癱在後座,空空如也的胃裏翻騰不息。
下車后,周漾雙腿打軟,原地站了好一會兒,等眼前的昏黑慢慢散開才抬腳往保險公司所在的大樓走。
鍾佑麟比她早到一會兒,黑色連帽羽絨服配淺藍牛仔褲的穿搭休閑隨意,踩着雙深棕馬丁靴在大樓前的台階上漫無目的地踱來踱去。
到了保險公司門口,他接過周漾拎着的文件袋,順勢塞了只飯糰到她手裏。
溫溫的。
“證明材料都在這裏了?”
鍾佑麟垂眸看了眼文件袋。
周漾握着飯糰發愣。
他笑:“吃過了?”
她的確餓了,慢條斯理地扯開膠袋,褪去濕乎乎的牛皮紙,埋頭小口地咬着糯嘰嘰的飯糰。
是她喜歡的甜口。
鍾佑麟就着前台桌子整理手上的材料,“你不是一直在微_博強調,不吃早飯不是好習慣么。”
“我是沒來得及吃。”周漾抬頭反駁。
“唔。”他無視前台妹子投來的殷切目光,轉頭對周漾彎起眉眼,“那是我約的時間不好。”
高_峰期的保險公司人頭攢動,尖聲的陳述、激烈的爭辯、甚至拍案的聲響,不時地從各間小型會客室里傳出。
周漾無言地跟在鍾佑麟身後,穿過一片嘈雜,清晰地分辨出耳畔那道溫醇低柔的嗓音。
鍾佑麟基本沒怎麼讓她插手辦理流程。
大廳等候區的座椅上,她捧着一杯他接的溫水,靜靜地望着受理台邊的身影。
鍾佑麟長腿微曲,寬闊的肩膀隨着簽字遞材料的動作輕輕起伏。他的側臉對着周漾的方向,鼻翼上的一小圈光斑跳來跳去。
川流不息的大廳里,時不時有人往他那邊張望,他卻恍若無覺,專註地進行着理賠手續。
“周周。”他轉臉,一下就對準周漾的視線,“這邊需要你簽字。”
周漾隨手放下已經空掉的一次性紙杯。
簽名、遞交材料,身份核驗、填寫聯繫方式,一系列流程走完,幾千塊的保險賠償總算到賬了。
鍾佑麟又遞來一杯水,換掉她手裏的文件袋幫她抱着。
他的動作如此自然,彷彿兩人已經配合多年。
大廳里暖氣開得足,她又忙碌了整宿,神情像脫了水的花瓣般萎靡困頓,動作機械地接過水杯一口喝光。
“去哪?”
“回家。”
鍾佑麟低頭滑開手機,查看往安然苑去的路線。
兩人一前一後走出保險公司大樓。
快到正午,陽光清透,氣溫卻很低。偶有寒風刮過,周漾豎起大衣的領子。
她突然想起什麼,翻開挎包掏出十元紙幣:“這個,給你……”
鍾佑麟停步,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早飯錢。”
他微不可察地皺了皺眉,很快又斂住神色,揚起嘴角道:“一個飯糰而已,算我請你。”
周漾說:“一個飯糰也是人情,我不想欠人情。”
“那你請我吃午飯?”鍾佑麟背光垂下頭,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周漾幾乎是脫口而出:“你好狡猾啊,午飯比早飯花銷大多了。”
無意識流露的嗔怪逗得鍾佑麟忍俊不禁,肩膀都在顫動。
周漾怔住,低頭用鞋尖踢着地上的磚縫。
這情景,似曾相識。只是彼時是她狡猾耍詐,而他無奈應承。
明明已經過去了很多年,此刻卻清晰得像發生在昨天。
“那就一起AA吃頓午飯吧。”
為免氣氛走向尷尬,鍾佑麟退了一步
周漾不假思索地拒絕了:“我想回去睡覺。”
“……好。”
自打早上見到她,他就發現她精神不濟。因此,這一次的理賠程序他差不多全程代勞了,也料到她應該想早點回家休息。
周漾掮好挎包走進地鐵口,覺察不太對勁,回過身皺眉問道:“你幹嘛跟着我?”
鍾佑麟抄着口袋,裏頭彷彿還有早上為她焐飯糰的溫度。
“我也坐地鐵。”
“你不開車?”
他笑:“送去補漆了啊,不然我們今天是來做什麼的?”
周漾:“……”
她靜了一會兒,小聲說道:“誰讓你高_峰期往醫院的路上沖。”
“沒辦法。”鍾佑麟說,“我和醫生約在那個時候。你知道,醫生的時間都是以秒計的。”
周漾慢下步子:“你去那裏看醫生?”
“調研。”鍾佑麟簡單地對她解釋,“之前米斯特.Liao為我站台的那個項目,我需要更翔實的數據。”
——原來他不是去探望季晴海的。
這個念頭瞬間掠過昏沉沉的腦海,又像水流一樣嘩啦啦地滑走。
她太困了。
地鐵站台前的列車軋過軌道,攜着囂張的穿堂風,一下子就撞散了她本就渾沌的意識。
“周周。”鍾佑麟又開口,“我還需要你的幫助。”
他在為接下來的“樹洞”項目做調研,之前聯繫了幾家醫院的急診部門採集自殺者的急救情況。其中有醫生提到,對於自殺者的救治,院前醫療部門的努力同樣重要甚至更加重要一點。
而周漾,就是院前醫務人員。
午間車廂空曠,兩人並肩坐着,周漾雙眼空洞地盯着對面車窗映出的一雙人影。
鍾佑麟掏出手機,像下了很大的決心般鄭重請求,“周周,留個聯繫方式給我吧。等你有空的時候我約你。”
他希望自己不再以“小明”的身份出現在她的網絡一端。
彷彿怕她拒絕,又補充道:“公事。”
周漾沒有應答。
手機屏幕暗下去。他微低下頭,看見她偏到另一邊,臉貼扶手合上了眼睛,削薄的肩頭隨着均勻的吐息有規律地起伏。
周漾不是裝睡。坐慣了調度大廳的格子間,她現在的體力很不適應跟組出車跑來跑去的高強度。
對面的車窗上,一張俊美冷肅的面孔先是愣怔,很快便浮上了淡淡的笑意,帶着一絲無奈,幾分悵然。
鍾佑麟伸臂攤開掌心擋在扶手一側,以免她的臉因為剎車停站而磕碰到。
他凝視着她困頓的臉。長睫如羽,覆下的陰影與黑眼圈交混。緊抿着唇,左邊的嘴角勾起一彎淺弧,看起來不太放鬆,顯出心防重重。
他想起當年在寧州的時候,他們第一次一起坐地鐵出行。她像只剛出籠的黃鸝鳥,一路說個不停。他先是“嗯啊”地回應,很快便因為通宵編程襲來的困意倚着扶手睡着。
醒來后得知,她用手臂護着他的腦袋,已經被他無意識枕到發麻。
而她只是歉然解釋,自己是因為在他面前緊張才會那麼多話,希望沒有吵到他。
細碎平淡的記憶伴着車身的轟鳴驟然湧進他的腦海,清亮的眼睛一點一點黯淡下去。
周漾醒來后,一隻寬闊白皙的手掌映入眼帘,掌紋清晰乾淨,手指虛虛扣着她身旁的扶手。
她定睛半秒,目光落向那根修長卻微翹的小指,眼眶驀地一熱,趕忙撇過頭將身體坐正。
鍾佑麟就勢收回手臂,對她示意報站。
還有兩站就到安然苑所在的晨曦路了。
她摸出手機看了眼時間,又點開微信閱讀未讀消息。
“079”車組的群里,袁小偉@她詢問理賠進展。黃齊雲似是才反應過來他和潘辰把鍋甩給了周漾,義正辭嚴地數落着他倆。
潘辰:「本來這種事就該讓調度中心專人專辦。」
袁小偉:「小周四舍五入算是中心的人。」
潘辰:「所以」
黃齊云:「神特么四捨五入!」
她@周漾,讓她辦完理賠好好休息補充體力。
周漾不由彎起眉眼,彷彿看到暴躁雲姐,在線懟人。
平心而論,黃齊雲算是車組裏比較照顧她的了。
周漾點着屏幕回復他們,臉上笑意淺淺。冷不防聽到鍾佑麟淡淡地問她:“男朋友?”
“……”她總是很難一下子反應過來自己還有個“男朋友”。
周漾敷衍地“嗯”了一聲,收起手機準備下車:“那個,我走了。”
好像也沒有說“再見”的必要。
鍾佑麟收回之前陪她出站的念頭。
周漾在擁擠的人潮中站定,鬼使神差地回身望了一眼,果不其然撞上他的視線。
鍾佑麟靜靜地目送她。
從車廂到站台,隔着玻璃窗與防護門。他想,這可能是如今他們之間最合適的距離。
周漾睡得不辨時辰,睜眼已經是下半夜了。她爬起來“叮”了一份便利店買的速熱飯,又趴在書桌畫新一期的“小明”條漫。
點開郵箱準備交稿時,她才發現,幾天前小明公司的工作人員發了封郵件詢問她擬簽協議的原因。
微信上,她和小明的聊天界面停留在上一篇條漫的稿酬轉賬。
她翻了翻與TA的聊天記錄,實在很難把這個時而宛如鐵憨憨的AI與鍾佑麟聯繫在一起。
周漾突然想起來,她最終也沒把早飯錢給他。
復工轉崗,一切步入正軌,車輛理賠結束,和“小明”的合作也規律有序地進行着,不再需要什麼新媒體公司和數據算法……以後,她不會和他再見了吧。
速熱飯的陳米嚼在嘴裏毫無餘味,她有一點想念早上那隻現做飯糰的口感。
想想真是卑微啊,她居然記掛這偶然的“一飯之恩”。
——「1010,我不會再找你了哦。」
「我真的不會再找你了。」
周漾深吸一口氣,開始回復郵件。
“您好,除了保障將來的合作之外,我也想認識一下小明的團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