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9章 河水清且漣猗

第769章 河水清且漣猗

江依依眼裏一動,又重新閉上,再睜開時多了幾分克制的清明,說道:“關長雲可以過五關斬六將,張翼德可以大鬧長坂坡,他們本身驍勇,曹操本身又非武將,所以他們才能一往無前,而我的情況並不。”

“勇敢不是只有硬碰硬,江依依,這麼多年,有別人的幫助,但更多的,其實已經是靠自己,如果從頭到尾是根本無人能夠把你拉回來的,那你是真的病弱,無藥可救的病弱,可是此時你坐在這裏,完好無缺,就在我面前,和抑鬱症較量了這麼多年,但你還是這樣清晰的思路,你就應該明白了,你絕對不是泛泛之輩,你有沒有想過,可能這麼多年的抑鬱都殺不死你,就是因為根本殺不死。”

她消弭了一瞬的呼吸,微睜大了眼睛,忽然扯出一絲自嘲笑意,道:“你終於是走到給病人打氣這一步了嗎?”

“看起來很低級嗎?”

“總之不太高級。”

“沒關係,病情是複雜的,但人是簡單的,也許就該簡單一點。”

江依依搖搖頭,低頭把桌上的木質紋理看了半晌,她簡單嗎?慣於計較心機的人,能算簡單嗎?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其實複雜的人什麼都複雜,而簡單的人,只要善意簡單,就是簡單的人了。”

“我真不喜歡你跟我來這一套。”

“那要不換成我更拿手的,催眠療法?”

窗檯放着一束香水百合,日日都是新的,半開半合的花苞微有青色,有些外卷的則舒展而優雅,細嫩的白如雪如玉,她以前笑這像女醫生的辦公室,可常年累月下來,忽然發現了顧賦之的百搭。他的氣質慢慢修鍊得不固定,彷彿是能任意變動的,與所處的情境或對象相配合,既不喧囂,也不張揚,只是時時洞若觀火,身上鮮明的個人符號是越變越少。

像掉在人群里是全然溶解而再找不出的,但他會是那個最了解這個人群的人。

江依依咧嘴一笑,沒什麼可說的,搖頭道:“我還是適合上‘初級班’。”

顧賦之也笑,忽而一句:“我覺得你快要好了,這麼多年來,第一次這麼覺得。”

這時江依依像忽然就全沒了耐心,只抬眼一問:“還有別的嗎?我今天是不是可以結束了?”

“當然。”似是醫生更配合病人,顧賦之對她寬容道,“出去玩吧,把你老公叫進來。”

她起身的動作一頓,問:“叫他做什麼?”

“例行家屬囑託。”

“昨天沒有嗎?”

“今天的你和昨天的你一樣嗎?”

她反應遲緩地搖搖頭,保持着半坐半起身的姿勢,問:“他昨天收穫很大的樣子。”

顧賦之拍拍記事本,排列進牆上書架,回她一句道:“我勸你不要試圖從一個心理醫生嘴裏套話。”

江依依這便又重新坐了下來,從他桌上筆筒里抽了支鉛筆出來,在手裏轉動着,精美的眼睛裏閃爍出精美的光芒,含蓄中收斂了銳利的洞察,說道:“是我不能知道。”

顧賦之欣賞她的聰明,可有時又非常討厭她的這份聰明。

“是你知道了也並無益處,同樣是治療方案,如果說是針對美容養顏的,人們趨之若鶩,如果說是對付癌症的,人們避之不及,告訴了你你就會防範,不知道反而能潤物細無聲。”

“我早和你說過,我不想把他卷進這些讓人壓抑的東西裏面來。”

顧賦之笑了一下,在椅子上翹起了腿,微側了一些面龐,鏡片上像起了一陣百合輕霧,語氣溫和,話音淺淡:“那你前段時間把他排除之外后,效果非常好?”

江依依一瞬握緊了鉛筆,直達腦門的衝動是想戳碎些什麼。

顧賦之卻還是笑得悠然,唇峰冷靜:“你好幾年沒在我辦公室發過火了,我都快忘了。”

“顧賦之,我現在不是在和你開玩笑。”

“那你是懷疑什麼?是懷疑我不希望你好,還是懷疑楚陶然不希望你好?”他語調一轉,“你事事都看得清楚明白,怎麼在這件事是就從不肯稍微糊塗一下呢?如果你什麼都知道,事事都要全程追蹤,我根本沒辦法給你有用的心理暗示。”

“所以你找楚陶然,就是因為他能騙住我?”

“你需要被暫時遮住眼睛,需要嘗試着去信任那個黑暗中握緊你的手,如果你總在自己的思路里,按照自己的步調走,永遠都走不出來,永遠重蹈覆轍,所以你需要閉上眼睛由別人牽着走一下,那你才能知道區別是什麼,你才會知道一個沒有抑鬱症的人是怎麼走路的,怎麼思考問題的,怎麼感知生活的。”

“我知道,我寫小說的時候做的那些人物設定……”

“你知道,但你不信。”

顧賦之望着她,一字一頓,空氣忽然凝結,花香也靜止不動了。

江依依在顧賦之的眼睛裏沉默良久,無知無覺中其實並沒有太大的情緒波動,只是有種空洞的無力,彷彿坐在這裏呼吸就好,只要呼吸,其他可以一概不管,一概不想。傾砸而來的恐怕是把斧子,而她什麼也沒有,只一根細絲抵在那鋒芒上,兩者都在閃閃發光。

她眨動了一下眼睛,猝不及防是感到眼中抖落下來兩顆淚珠,生疏地沿着面龐飛速滾落,然後砸落在腿上,一瞬即被面料吸收,除了一星殘留的暗色,江依依晃覺是夢境。

顧賦之抽了一張面紙過來,指尖里是乾燥輕軟的兩張雪白,他稍沉了些臉色,像也期艾:“你老公進來后,不會直接揍我吧?我有段時間沒健身了。”

江依依捂着面紙笑了一聲,拿下來時也僅有眼眶上的一絲泛紅和濕潤,說道:“難聞,梔子花香和百合花太重複了。”

顧賦之抽了張面紙拿到鼻尖,微蹙了眉,說:“嗯?我不覺得啊,是梔子花味嗎?我不知道,只是覺得聞着舒服而已。”

“留一點木香會比較好。”

“檀香?”

“不,老氣了,不適合你。”她丟了面紙,“果仁沉香比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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