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未雨綢繆
太平湖是長江出海口最後的大型天然湖泊,現如今正值五月,三月桃花汛明顯也比往年少,現如今水位下降,唯一的解釋只有長江上游供水減少,造成下游蓄水減少。
上游水量減少的原因很複雜,除了冰山、凍土融水,每年的自然降水在上游的儲蓄和轉化,直接決定了來年開春后融水的總量。
下游水量的減少,又間接影響當地上空水汽的形成,一旦形成惡性循環,勢必造成乾旱的長期化。
江南作為魚米之鄉,發生旱災的頻率極低極低,即便是全國性天災人禍,江南依然是歷代王朝的糧倉,就因為江南水系豐沛。
如果江南發生連續性旱災,也意味着其他地方降水的增多。因此江南發生旱災,必然是其他省份連續旱災后,雨水大量補充,而造成江南地區上空水汽減少所引發。
從某種意義上而言,如果其他省份的降水相對充足,岐帝國很可能再續一波命。
與沈嚴良說明了詳細,沈雲卿馬不停蹄趕去縣衙,查詢最近幾年的邸報。
邸報是由朝廷發往各地州郡的公文,藉此通報重要事件,各州各縣均有摘錄,記載成冊,可供後人查詢。
來到縣衙之際,沈雲卿以詢問吳掌柜被殺案為由,在後堂見到了縣令王曦照。
“草民不請自來,叨擾大人辦案,還望大人海涵。”
沈雲卿深施一禮道,王曦照遂即放下筆桿,收斂了儀態說:
“沈秀才請坐。”
“多謝大人。”
待沈雲卿落座,王曦照端起案上茶盞吞了一口,少時他說:
“沈秀纔此來是為吳掌柜被害一案吧。”
“正是。距離吳掌柜被害,過去已有月余,不知縣令大人可有查得真兇。”
“不瞞沈公子,真兇已經查實,但事關軍機,需請示朝廷,調動州兵,故而非是本縣不秉公辦理,是刺史大人有令,故而難辦。”
“哦……這麼說,是要動兵征剿無盪山匪。”
“恕本縣無可奉告。”
王曦照雖然守口如瓶,但話里話外已經說的很清楚,州府將發兵征剿。
自被截以來,過去一月有餘,在人證俱在的情況下,這種案子哪裏需要偵查一個月,半個月都綽綽有餘。但如果要大舉出動州兵,就得上報朝廷
岐國官制雖與隋唐相仿,但制度體系相去甚遠,且不同於唐朝刺史、節度使都是封疆大吏,岐帝國能延續四百二十餘年至今,沒有發生“安史之亂”,很大程度上源於中央集權和軍、政、財分離。
唐朝地方割據的很大隱患是節度使、刺史,獨攬地方州縣的軍權、政權,以及財政權。
安史之亂后,李唐得以迅速名義上恢復統一,源於唐朝財政下放地方,地方財政極為寬鬆,貨幣和物資儲備充足,這一點岐帝國與唐朝相仿。
因此安史之亂,長安、洛陽失陷,李唐的中興正源於各州財力雄厚。
但為換取地方的財力、物力的支持,李唐又不得不默許地方上的做大,為日後的藩鎮割據留下了隱患。
而北宋為避免唐朝地方割據局面,實行財政集中,各地稅負集中運往汴京,好處是遏制了地方藩鎮割據,缺點也很明顯,滋生了帝都官場的腐敗。
同時汴京的失守,直接導致了老本被抄,數以億萬計的錢款一夜落入金人手中,結果迅速導致了北宋的經濟滅亡和政治滅亡。
岐帝國財政名義上實行寬鬆政策,但刺史沒有財權,只有治權,財權在長史、司戶手中,兵權獨立在州郡司馬名下,而州郡司馬由皇帝直接任命,刺史、長史、司戶由吏部、戶部與皇帝協商任命。
節度使在唐朝相當于軍區司令、省高官,在岐帝國卻是高官,沒有軍權,而且節度使不常置,全權由另行任命行軍道大總管負責。
由此從制度上基本杜絕了刺史、節度使一言九鼎,地方做大的局面。
同時,為提高造反的門檻,允許各地滋生富商權貴階層,通過特許授權經營等特權經濟,籠絡一部分資本,壓制一部分資本。
並將朝廷的貿易中心、冶鐵,和主要手工業集,中在黃河流域和京畿地區,使江南重鎮喪失經濟主導權。
種種舉措嚴重削弱了地方割據,並從根本上有效控制全國的財政和軍權。
刺史也好,節度使也罷,調兵的權限取決于軍事威脅等級,威脅等級越高,調兵自主權越大,威脅等級越低,自主權越低。
盤踞無盪山的土匪錢萬,聚眾數百人,已非縣兵所能應付,州府出兵剿滅勢在必行,大舉出兵需經朝廷批複。當然,如果土匪亂民打上門來,無需請示即可大舉出兵。
王曦照託詞軍機,實則已經委婉承認了出兵剿匪的事實,但具體的軍事部署,和前期的準備工作,顯然是不便透露的。
就案情聊了片刻,沈雲卿話鋒一轉說明來意:
“敢問王大人,縣衙可有最近五年摘錄的朝廷邸報。”
“有,沈公子為何突然問起此事。”
“是這樣,沈某觀太平湖水比往年淺了許多,擔心今年江南發生旱災,故而想來查詢往年邸報,查看可有他地往年災情。”
王曦照聞訊驚奇不已,忙是問道:
“沈公子何以見得湖水減少,會發旱災?”
“自今年開春以來,雨水明顯要少,桃花汛也遠不及往年,而太平湖直入長江,若是長江上游水少,則下游勢必減少,如此至五月底六月初,便有初兆。
待至七月,田間稻米枯黃,雖有收穫,但江南一年可是兩季稻米,旱情若是持續至八月,則秋收恐怕無望。但怕就怕災情連年,持續明后兩年,屆時恐生紛亂。
以上乃草民拙見,大人若有高見,還望指教一二。”
沈雲卿態度很是誠懇,其實也不得不誠懇。
在這官權壓倒一切的大背景下,在官吏面前顯擺你的“奇技淫巧”,那是自找不痛快。
講的太玄妙,是能體現你高深莫測,碰上對口味的,興許還有門路,遇上心胸狹窄自命不凡的,你就等着穿小鞋吧。
所以態度端正一些,充其量被訓斥一頓,下次我不說,總行了吧。等到時候應驗,我只當沒發生過。
如果你顯擺,就能打上妖言惑眾的帽子。如果沒應驗,算我吹牛皮吹破了。
此時聽聞沈雲卿一席話,似乎是遇上了知音,王曦照一改方才正色,略略鬆了些神色說:
“沈公子所言,與本縣不謀而合呀。”
沈雲卿聞訊很是奇怪,他忙是問:
“王縣令何意?”
“實不相瞞沈公子,王某曾在太學三年,學得水工營造之法,對天象水情略有所知。最近兩月視察農情,隱有發現雨水偏少,如今沈公子所言,正與本縣所想一致。”
“這麼說,網縣令也認為近期可能生災?”
“不錯。不過沈公子既然認定江南必生旱災,為何又要查詢往年邸報?”
“哦,是這樣。這雨水雖然不定,但縣令大人可曾想過,今年這裏旱災,而別處洪泛,這裏減少的雨水,卻都落在他地,可有此感?”
“嘶……”王曦照所有所思,下刻又說:“這倒不曾想過,沈秀才請繼續說。”
“簡單說,假如寧陽縣下雨,同日同時,帝都會否下雨?嶺西道會否下雨,其他各州會否下雨。亦或者說,北方下雪,為何南方下雨,王縣令可曾想過。”
“沈秀才的意思是說,這雨可忽來忽去?”
“沈某不敢斷言,但既然帝國之內,同年旱澇交替,可見雨水以今人不可見之法,南北交替,東西往來,否則如何解釋以上種種。”
“嗯,有道理,有道理……”
王曦照捻着短須略略點頭,肯定了沈雲卿的說辭。少時片刻他說:
“來人,速去庫檔,將最近十年邸報摘錄取來。”
“是大人。”
待衙役離去,王曦照說:
“本縣調來不久,便聽聞沈秀才年少得志,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但為何時至今日不曾參加鄉試,博個功名,反安心做個財主,在這生意場上起起伏伏。”
“唉,一言難盡,此事說來話長。”
關於沈雲卿為什麼沒有再接再厲參加鄉試、會試,與七王之亂不無關係。
沈雲卿參加鄉試那年,七王之亂已經見底,所以第二年的會試積壓了過去五六年的考生,金榜題名是好,怎奈何千軍萬馬過獨木橋,全國十萬人爭奪一千個殿試,二十多個公務員的機會,實在太渺茫。
而且沈家經商多年,基礎精算不在話下,仔細盤算下來,考狀元根本不划算,時不時要拼靠山,想要博取個功名談何容易。
王曦照倒是二十三歲中的舉人,然後正逢七王之亂,當年會試停辦,在家待業後補,四年前撞運,恰逢女帝破例遴選生員,王曦照因受師兄舉薦,被破格參加廣選,以貢士身份選去太學深造待補。
所謂廣選,就是免筆試直接面試,看中你就過,看不中繼續家裏蹲大學待補。
但王曦照此人人緣不好,不受人待見,以他的才能,混個芝麻綠豆大的小京官應該不難,偏偏扔到江南出任縣令。
當然,江南是肥缺,但也得看什麼時候。
王曦照是兩年前赴任寧陽縣令,當時正值江南道金融市場動蕩不安,大鱷崛起,資本崩盤的檔口。
王曦照同一批下來的縣令當時有十七個,到今天,有八個或是罷免,或是吃官司。
究其原因,是七王叛亂經濟衰退,地方的黑賬被掀了出來,參與謀反的,貪贓枉法的,窟窿總要去填,而黑鍋也得有人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