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巍巍大翌 第三章 狂風落盡深紅色

第一卷 巍巍大翌 第三章 狂風落盡深紅色

大翌南地,回南城,四方街,九章親王府。

佔了四方街整整一條街的九章親王府內,庭園寬曠,林木葳然,卻無雕欄玉砌,丫鬟僕婦行走各處,各自忙活,再無一點多餘聲響。

王府後院,淇奧齋。

淇奧,是親王妃親自取的名,無論是帝都盛京還是回南城內,但凡王府里小主子的居所,都是這個名兒。

這座王府的小主子,乃長安郡主慕長安,九章親王嫡長女,大翌唯一一位以名作號,且是兩字封號的王郡主。

這位郡主最為人所樂道的不是她的容貌,亦非她的才情,也非她的高貴出身與榮寵無雙。

世人皆知,九章親王府的小郡主雖生父生母俱都在世,然而卻是自小長在宮裏,由榮宸長公主親自教養的。

瑞和一年末,南疆及西域聯合周邊諸國進犯大翌南境,回南軍人浴血奮戰十三日,回南城破。

九章親王以身殉城,消息傳至王府,九章親王妃自縊,待這位長郡主殿下匆匆從盛京趕來,便是奔喪。

那一日,方將王妃靈柩安置於王爺靈柩旁,便聽管家令人前來靈堂傳話道,“郡主回府了”。

隨姑姑急忙領人迎了出去。那是隨姑姑第一次看見這個出生於王府,卻長於深宮的小主子。

她青絲如瀑,遠看眉眼像極了王妃,待近了便瞧見她未曾束髮,一步步走來,裙面卻極為服帖。

不似別家貴女疾步時的衣裙翻飛,隨辛在心裏贊了聲,這是一位禮儀極為出色的皇室郡主。

她一臉平靜地越過諸人,不哭不鬧,眼中也無一絲波瀾,彷彿不知她自此雙親俱失。

待隨辛上前行禮時,她開口了,聲音暗啞,“起,他們在哪兒?”

聽着彷彿是多日未沾茶水,澀得緊,聲音竟有些破碎,隨辛聽着,便忍不住想落淚。

她怎麼也沒法將眼前這個赫赫威儀的皇家郡主與平日王爺口中的那個調皮搗蛋,喜歡捉弄人的小郡主聯想在一起。

後來,長安郡主在父母靈前跪了七日。

她生來尊貴,她既已決定的事,更是無人再敢多言半句,只得請護送她來回南的侍衛統領派人送消息回京,可消息一個來回也不止七日。

再後來,隨辛便跟在了小郡主身邊,照料她飲食起居,真正開始照顧她,隨辛才不得不承認,長公主將殿下教導地極好。

郡主雖生來貴極,卻不苛待下人,也不隨意打罵,無論同誰講話,都不曾高聲而談,俱是語速和緩。

言行間皆是不疾不徐,儀態從不會出半分差錯,真真是再妥帖不過的貴女儀範。

只是隨辛也發現了,自家小殿下不大愛出門,各府小姐最歡喜的踏青她興緻缺缺。

她也不愛那些個胭脂水粉,時常在書房一坐,就是半日,若說玩耍,不知同那位少將軍打發時間算不算?

從前王妃尚在,想念小郡主時,王爺總會說很多小郡主捉弄各家哥哥們的事兒。

總歸,王爺口中的小郡主,極為活潑,便是她們這些隨身伺候的,雖不常見到她,可任誰聽了那些個趣事兒都忍不住對機靈異常的小主子心生喜愛。

郡主六歲開始,王妃身子有了好轉,便也開始進宮去看她,回來便十分欣喜。

只聽她說郡主不像王爺說的那樣貪玩愛哭,相反她小小年紀便知禮懂禮,有乃父之風。

王妃雖然歡喜,但隨辛每次聽完心裏卻是嘆了又嘆,王妃她只心心念念着自己的孩子縱是女子,也該有“淇奧”之風。

她又哪裏會想到,親生母女難得見面卻知禮懂禮,這便是生分了啊。

而今貼身伺候小主子,才看明白了這位殿下十分不喜多話,除了愛睡懶覺外,大多數時候是極好伺候的。

剛開始她還着急,可又不知從何提起,還是齊管家提醒了她,索性反正這九章王府就郡主一個主子。

在自家府內,便是睡上一天,也無人敢說上半分,更何況,這是回南。

隨辛還在回憶往事,冷不防聽到榻上閑坐了許久的人兒竟突然出了聲,“阿姐近日催得越發急了,姑姑收拾兩日,便該啟程回京了”。

說話的女子瞧着極為年輕,滿頭青絲只以金環作扣,稍稍攏發,除此之外,便再無任何點綴。

一語方罷,她便折了手中信紙,復又道,“罷了,總還是要回的,略收拾收拾,明日便走吧”。

下方恭謹垂手的隨辛難掩訝然,殿下從不是一會兒一個主意的性子。

斟酌再三,終是沒忍住開了口,“殿下,可是京城有要事?”

走近桌前的少女將折好的信紙覆於燭上,火光一瞬大亮。

隨辛藉著這光恍惚間瞧見了眼前人似是在笑,只聽少女漫不經心道,“一國公主連日早朝被御史催婚,姑姑以為,急是不急?”

隨辛倏地俯身跪地,皇女榮宸,豈是一介奴才能隨意談論的,更莫說眼前少女問得如此直白。

伺候了她兩年,心知她這會兒,既問了,必是得聽個結果的,忙磕頭道“奴婢不敢,奴婢逾矩了,請殿下責罰”。

座上的少女卻突然風馬牛不相及地輕聲吩咐道,“請少將軍過府”。

好在隨辛早已習慣了,知她不欲追究,忙應聲稱是退了出去,令人去將軍府傳話。

立在廊下的隨辛,心下越想卻越是糟心。

天色將晚,少將軍到底是男兒,殿下與他書房議事從不要人伺候,回南城裏尚無人敢非議,若是······若是傳了出去。

隨辛只要一想到這兒,便是心口直疼。

然則於這回南城內,她說的話誰人敢駁?誰人又敢多加進言?

隨辛心裏是止不住地嘆息,明明聽着王爺口中,郡主小時候是那般玉雪可愛,小小的人兒,被哥哥牽着手,都要跌跌撞撞跑到父親面前告狀,說“男女授受不親”,待父女二人欺負了表少爺,再跑回宮裏訴委屈。

便是先皇知道了此等趣事兒,都說這孩子聰慧得緊,大了可了不得。

只是如今,如今只要一想着那京華之中年近三十還未婚配的長公主。

隨辛心裏就是止不住提心弔膽,就怕一個不錯眼的功夫郡主就隨了那位主子的性子,那她可真是萬死不足以贖罪了。

好在這些年,郡主容貌越發像王妃,性子也越發像王爺了,真是頂頂好的。

可到底,是那位長公主帶大的。

哎,若是王爺王妃還在,有王爺親自教養着殿下,這九章親王府的門檻怕是總有被踏破的一日吧。

這可是位同長公主的長郡主啊,莫說是大翌建國六百年以來從未有過,便是周朝國祚綿延數百年都沒有的先例。

況且,自家郡主並無世家貴女的諸多壞脾氣,榮寵盛極,還不恃寵而驕。

每每想到這裏,隨辛就會在心裏默默給洛水宮裏的長公主記一大功。

雖說在京里王府時總能聽到長公主脾氣陰晴不定,仗勢欺人的諸多“事迹”,可長公主確實將小郡主教得極好。

房裏的長安郡主此時卻並不知屋外廊下的隨姑姑已經為她今後開始操心了。

她立在窗前,看着檐下飛花,心思卻早已飄得遠了。

一國公主殿前數次被催婚是真,南疆使者來京亦是真,陛下御書房內令恭王不必急着操辦李郡主婚嫁之事,也是真。

慕長安微微吸了口氣,闔眼輕聲喃道,“還是一股子腥鹹味兒”。

“殿下,少將軍到了”。

慕長安聞聲睜開了眼睛,若有似無一聲輕笑,“請去書房”。

隨後,她揮退眾人,獨自進了蒼梧閣。

蒼梧閣內,案前立着的銀甲小將聽見身後動靜旋即轉身,大踏兩步而來,“臣修昭,請殿下安”。

來人眉目疏朗,少年英氣,身着銀甲,顯然是剛從軍營出來,赫然是忠勇大將軍府的嫡長子修昭。

修昭其人,少有將才,善兵謀,年紀輕輕已立戰功。

瑞和一年末,修昭隨容世子援兵回南,後來長安不願歸京,京里的長公主素來疼惜她,念着他們倆自小一處長大的情誼不比旁人,便令修昭留在了回南,暫代回南兵事。

又因忠勇大將軍是朝中唯一執掌兵權的世襲武將職位,一門忠烈,且掌管京郊大營二十三萬兵馬。

故此,京里京外認識他的人,見着他人人也敬稱一聲“少將軍”。

慕長安走近案前,凝着案上的秋花春水圖,“阿昭,我要回京了”。

行禮的將軍倏地便自顧自起了身,連聲道“什麼時候的事兒?”、“何時啟程?”、“可還回來?”

慕長安瞧他一口氣問出許多,難得眉眼俱是笑意,“你這是準備長住回南,不想走了?”

修昭聞言回過味來,一拍腦袋,朗聲笑道,“我這就去點兵護衛殿下回京”。

“不急”,案前少女漸漸收了笑意,眉眼沉靜,“陛下有意與南疆通婚”。

字字句句,分外清晰,傳入修昭的耳朵,卻如陣陣驚雷。

“南疆?通婚?和那群南蠻子通婚?”他是親眼見到那一場浩劫的。

慕長安沉聲續道,“阿昭,容王世子將入回南”。

修昭感覺自己的耳朵已經不聽使喚了,都開始自己打鼓了,震得自個兒腦仁直疼兒。

慕長安聲音漸低,卻愈發清晰,“堂堂親王世子,離京隻身入回南,這個時候,只能是奉詔”。

“阿昭,你與他到底還算相處過一段時日,京城人人稱道的容王世子,是個什麼樣的人?”

語聲徐徐,若是平日的修昭,大抵一聽即知她並非真想從他這兒求個答案,只是心思浮動間頗為敷衍的言語。

然而這時候的修昭是耳朵自個兒敲鼓的少將軍,是以他脫口而出一句日後令他後悔多年的話。

“他與你一般好看。”

正端着茶點準備進來服侍的隨辛恰恰好就聽到了這一句話,差點兒就一個趔趄栽下去。

一時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只想將這一盅熱茶全潑在那登徒子臉上去。

不知那忠勇大將軍一生剛正不阿,怎教出來這麼個輕浮性子的兒子。

好在此刻慕長安已回過了神,雖自來心思沉靜,卻到底還是個半大年紀的姑娘,自也難掩尷尬。

“放下吧,夜了,姑姑早些歇息”。

一瞬間,隨辛感覺自個兒嘴裏都在冒苦水兒,是了,夜了,那您怎麼還能留一個大男人跟自個兒同處一室呢。

然這話,她是萬萬不敢說出口的,只得恭謹應是,“喏,那婢子讓思華今夜守着”。

言罷便退了出去,就怕退得遲了她家郡主再來一句“不用侍候了”。

慕長安兩指輕揉眉間,隨姑姑方才的神態那樣明顯,她自是瞧見了。

可修昭的性子,她也是知道的,必說的是真心話,絕非孟浪之言。

是以只得抓緊時間說正事,遂繼續道,“此去短時間內不會再歸回南,你延後兩日出發,軍營里的事兒打點好了,再行歸京”。

修昭此時也回了神,正滿心不自在,聽聞談及正事,倒是有個少將軍的樣子了。

“你放心,回南軍營本就歸九章親王府管轄,我要再替你握不住這回南軍權,老爺子怕是看皇城根下的小乞丐都覺着比我能成事兒”。

豪情壯語抒懷后,終是忍不住了。

“容世子雖然自幼出入軍營,瞧着也不大喜歡心思多的人,但他極擅謀術”。

“極擅謀術?滿朝皆知,容世子闌,天縱奇才,不喜權術,可真真是是再清貴不過的人了。”

慕長安言語間極是平淡。

修昭一時也分不清她是個什麼意思,只搖搖頭,極認真地說道。

“我曾聽我爹與叔父提過,王爺曾說過,若論謀術,假以時日大翌朝堂能出其右者,不足三四”。

慕長安聞言瞧着他輕聲淡笑道,“阿昭,假以時日,這天下也多得是奇才入仕”。

修昭還待再說,卻不知想到了什麼,鬆了松唇角,終是一言不發。

自決定回京起,慕長安前幾日便陸陸續續召了回南文官及諸將佈置交代了一番。

今日喚修昭來,不過是因之前他外出巡城不在回南,方才突然便想親口告訴他準備一道回京,卻不想把準備回京路上跟他細說的話,不知怎地,盡數說出了口。

“罷了,我明日出發,今夜你怕是歇息不了了,且去忙吧”。

修昭拱手應是,退出了書房站在廊下,並未如往常一般闊步直接出府,而是轉身環視整個蒼梧閣。

天色已晚,這座王府如往時一般,安靜得彷彿沒有人存在。

長安幼時性子跳脫,越長大卻越發沉靜,王爺王妃過世后尤甚。

她雖從不曾說過,但他亦心知她必是痛極苦極,再加上她一直在明裡暗裏在查當年的事。

她從未有意避着他,是以她的懷疑,她的顧慮,他是再清楚不過的。

他更清楚的是,依長安的性子,無論有沒有查出什麼,一旦內心種下了懷疑的種子,她必不會甘心,也決不會善罷甘休。

修昭雖還未遊走朝堂,可到底是出生於京城頂級世家門第,自小耳濡目染的便是權力場上那一套。

世家的孩子天生的政治嗅覺告訴他,此時回京,必然是一番風起雲湧。

他收回目光,駐於廊下良久,過了會兒,終是提步出了親王府,前去軍營打點。

父親在他出發來回南的那一晚告誡他的話,他一直記着。

“你是修昭,你是修氏一族未來的當家人,所以,你也不只是修昭”。

他不止是他,他不僅是忠勇府嫡長子,也是獨子。

他背負着的,是一個家族的殷切期望,肩上挑的,是一門忠烈的擔當和責任。

有些話,止於唇齒是最好的,最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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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翌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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