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巍巍大翌 第二章 夢裏不知身是客

第一卷 巍巍大翌 第二章 夢裏不知身是客

瑞和三年初,大翌帝國,都城盛京,帝國榮宸長公主所居,洛水宮。

巳時已過,闔宮仍無半點聲響,宮仆來去落地無聲,無一人敢發出響動。

無他,唯因這洛水宮裏的主子,脾性是出了名的。

最是不耐安寢時有任何喧嘩吵鬧之聲,雖然打殺宮人更是隨意得很,但有當今陛下護着,宮人也只有伺候得越發精心,不求有功,但求無過。

午時將至,大殿裏的紅綃帳終是有了些動靜,洛水宮的掌事何姑姑入殿上前,動作迅速地接過了宮女手上的物事為剛起身的主子梳洗。

手法之嫻熟,將發分股擰盤,交疊於頂,指尖快速翻飛間便挽好了一個朝雲近香髻。

何姑姑是先皇后留下來的,比之他人,更有一番情誼在,因主子敬重,是以許多話別人不敢在這位主子面前說的,她卻是可以的。

自小殿下離宮后,這位主子倒像是一下子沒了約束,夙夜酒醉,昨晚,洛水宮更是徹夜燈火透亮,絲竹管弦之音不絕於耳。

如今,鏡前的主子將醒未醒之態,渾身透着一股子慵懶魅色,美人如花隔雲端。

看得在旁伺候的新晉小宮女無一不都紅了臉,端着盥洗用具的手都不大穩了。

何姑姑眼尾掃向了幾個小宮女,看着十分厲害,是了,先皇後身邊的人,原該是十分厲害的。

這不,這位厲害的姑姑又開始了。

“殿下,今日朝會上周御史殿前又上奏了。”

何姑姑面帶憂愁,聲音卻又隱隱夾着些藏不住的歡喜。

她不知為何周中葉那老匹夫整日不盯着文武百官,非和自家公主拗着是個什麼勁兒。

可自家公主不上心,陛下也跟着不經心的事兒,有個人成天提着倒也真不是什麼壞事兒。

何姑姑等了許久也無回應,待抬眼瞧着鏡前的人兒雙眸似睜非睜依然全無動靜后,禁不住心裏又是一聲長嘆。

還待繼續,那玉人兒終於出了聲,“傳膳”。

聞言何姑姑更是心急,方才的御史上奏想把她家公主嫁出宮去的事兒已被她扔去了九霄雲外。

這個時候她眼裏心裏攏共也只有她家公主的身子最為重要這一件事兒了,旁的哪能輕易越得過去。

人食五穀雜糧,一日三餐不可或缺,可這位主子,日日睡至午膳時分,長此以往,難免壞了身子,如此陛下卻也縱着,她一個奴才便更不能多說什麼了。

只是他日九泉之下見着皇后,可怎麼交代啊,這身子若是虧了,那姻緣要來又有何用,想到此,何姑姑止了話頭。

話說起這盛京城內近來坊間常能聽到的趣事兒,便不得不提一句這御史台與洛水宮了。

何姑姑閑時也百思不得其解,那位頗受人敬重,歷經兩朝的御史大夫不知為何,彷彿突然就跟長公主對上了似的,日日吃飽了撐的一般,每逢朝會都得提一句。

然則也僅僅限於提那麼一嘴。

畢竟這位可不同於前朝那些養尊處優的公主,她少時男裝躍馬征戰,後來更是力戰柔然大軍,阻柔然於燕北城外,歲歲朝貢,這樣上馬能殺敵,下馬能殺人的公主,還是不要輕易惹怒她了。

這是御史台各位年輕的大人們被長公主親衛“調教”一月後達成的共識,然文官重風骨,提還是要提的。

至於聽不聽,那就是你們皇家自己人的事兒啦。

伺候着面前的主子用了早膳,何姑姑又忍不住開了口,“公主,您方······”

“本宮知道了,下去吧”。

未盡的言語就被這樣擋了回來,雖然主子語氣不變,然而到底是伺候了她這許多年,心知她已是不耐煩了,何姑姑終是無聲行禮退了下去,準備吩咐御膳房上些果糕,再緊着送一碗醒酒湯來。

宮人盡數退了出去,美人兒終於微微動了動,然睜了眼卻是凝着窗外的集雪湖。

良久,只聽一聲若有若無的聲音“母后,答應你的,我可都做到了”。

語聲懷念,細細聽來,帶着一股子澀味兒,只是,並無悲傷,說到最後,尾音上揚,竟還帶着幾分難得的嬌俏。

若是不知其身份,怕是沒人會相信眼前這個女子早已過了花信之年。

是了,眼前這個威儀俱重的女子便是當今陛下一母同胞的親姐姐,先帝元后所出皇三女,世稱“榮宸長公主”。

因瑞和年間盛京城僅有這一位公主受封長公主,是以京都眾人慣稱她一聲“長公主”。

帝女榮宸,仁宗元后嫡出皇三女,大翌建國六百年來第一位臨朝干政的深宮公主,亦是大翌國史上百年來第一位馳騁疆場,戰功赫赫的女將軍。

這位公主最負盛名的不是她容貌傾城,亦非她不愛紅妝愛武裝,而是她年過雙十多年,尚未婚嫁。

大翌建國數百年,雖不如周朝那樣對女子要求嚴苛,可皇家公主二十又五還未婚配,似乎放在哪裏都不是個理兒。

剛開始京城巷尾只敢私下議論,後來不知從哪處來的說書先生膽子忒大,開始說起了榮宸長公主不得不說的那些個波折姻緣的往事。

不論是真是假,反正恰巧正遇着這位尊貴的長公主微服出訪,聽了那麼一耳朵,公主很是讚賞說書先生的才華。

公主不但不怪罪,反而還讚賞?以致盛京有一段時日隨意進一處茶樓,都能聽到宮裏這位榮宸長公主的婚嫁波折。

天德年間,中宮皇后仙逝,之後數年仁宗並未再立繼后,後宮之中,以出身慶國公府的姜妃寵冠六宮。

元后所出皇長女和親贏渠在先,後來皇四子請戰匈奴,唯獨當時的皇三女從始至終都在深宮之中侍奉皇父。

大翌女子大都十五及笄便已商量婚事,若是早的,十三四歲甚至更小,便會相看婚事了。

只等及笄禮一過便舉行大婚,便是晚的,最遲十八,也該嫁了。

且這個年紀市井之中尋常人家尚好,若是公卿之家,家族內適齡的優秀男兒大多早已娶妻。

剩下的的高不成低不就的,怕是只能認認真真挑個高門進府做個續弦,還能為家族出一份力,鞏固一份姻親關係。

可皇帝的女兒自然不比她人,求娶之人若是排個隊伍,怕也能繞上三圈皇城。

更何況本朝駙馬可上朝議事,不必領個虛職,若娶個公主回家,那可真是祖宗顯靈庇護了。

可怪就怪在,當年的皇宮,就像是眾位貴人集體失憶,忘了宮裏還有個年華正好的惠寧公主一般,絕口不提這位嫡出公主婚嫁之事。

天德八年,九章親王的獨苗苗要出生了,親王在外征戰,宮裏宮外源源不斷的禮跟不要銀子似的往王府送了去。

從未出過宮的惠寧公主也奉了皇父之命攜兩份聖旨到了親王府,一份冊封世子,一份冊封郡主,端看王妃的肚皮是否爭氣了。

惠寧入府後,王妃身子羸弱,彼時生下郡主后便昏死過去,無奈之下惠寧遂坐鎮王府後院,有條不紊地吩咐諸事。

饒是自先皇后仙逝后甚少再有事能讓她心生波瀾,此時也是微驚了一驚。

堂堂九章親王府,少主子的乳母、侍候的姑姑、丫鬟,竟是這般行事慌慌張張,不成體統。

不顧小兒尚啼哭不止便抱着跪在她面前,這等不中用的模樣,不知想到了什麼,年少的惠寧心裏竟生出了些許怒氣。

正待從奶娘懷裏取出小兒,再行處置的時候,入她懷裏的小兒瞬間止了哭鬧,她一驚之下倒未再開口責罰。

只看着那小兒兩隻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公主奇道,“怎這般丑”。

她脫口而出,然而屋內王府諸人俱在,方知不好,正待補救,可不知是她抱得小兒不舒服還是小兒聽懂了她在嫌棄她,哇地一聲便大哭起來。

任是一屋子的人如何哄也哄不好,好在奶娘將她帶下去哺乳后,屋子裏總算止了吵鬧聲。

“她必是餓了,方才大哭不止”,年輕的惠寧公主莫名竟有些心虛了,對那個孩子。

後來着人來問,方才知道她這位皇嬸嬸那是被皇叔寵得沒得章法了,竟只知風花雪月詩詞歌賦,半點不理府內俗務。

就連現在府里給剛出生的少主子提前預備下的院落和隨侍都是王妃身邊伺候的人備下的。

而王妃僅僅是某一天辰光正好的時候,為那小院提了個名兒,上書“淇奧”。

顯然是這一日受到的衝擊太大,惠寧已略過了這麼小的孩子不隨母親同住為何要單獨辟個院落住的疑惑。

“淇奧?”

好在也只是愣怔了一瞬,她便轉身吩咐何姑姑抓緊時間親自去挑選些伺候郡主的人手來。

偌大一座九章親王府竟是由一管家掌管中饋,這可真真是,惠寧忍不住蹙眉,在心裏下了定論,“真真是荒唐極了”。

“若遇管家處理不得的大事,當如何是好?”

年輕的公主竟隱隱有些好奇了。

堂下躬身站着的總管回道:“若有大事,自有王爺決斷”。

是了,都這般模樣了,她怎還莫名對那位好福氣的皇嬸嬸報了點兒期望。

大約是皇嬸嬸長得實在是好看吧,也無怪乎皇叔如此嬌寵着。

到底是親王府的內務,這麼多年這管家也未曾出過差錯,她一個未嫁公主也不好在親叔叔家裏整治奴僕,是以略吩咐一二,便也就擺駕回宮了。

這是初見,以剛剛獲封號的長安郡主殿下在惠寧公主懷裏的大哭不止而告終。

年底,九章親王妃於生產時虧了身子,始終不見好,而王府統共也只有兩位正經主子,一個病着,一個牙牙學語。

如此,下人伺候難免不經心,終於,宮裏太醫源源不斷開始進出九章親王府。

才剛剛出生不久的小郡主,犯了天花。

這可是九章親王的獨苗苗啊,而此刻的九章親王還在東境邊塞浴血奮戰。

便是皇帝,此時也是心急了。

宮中惠寧公主入乾清宮請旨欲前往親王府照顧小堂妹,帝允。

後來,鬼門關前走了一遭的長安郡主便被惠寧公主抱回了宮,先是被皇帝送到了皇太后的慈寧宮。

然而太後年邁,心力不濟,索性便將小郡主又送回了洛水宮。

近年來盛京城最為人津津樂道的,就是這位九章親王府的小郡主。

便是公卿之家後院之中貴族夫人們的聚會,也不能免俗,她們總是會談到一件奇事兒:九章親王妃尚在世,卻將嫡親嫡親的女兒送進了宮裏,且還交給一個未曾婚嫁的公主教養。

對於將子女教養看得分外重要的貴族夫人們而言,此事太過“驚世駭俗”。

縱然也算得上是半個救命恩人,到底也是奇聞,且後來九章親王大勝還朝進宮去看了女兒后竟是孤身一人出的宮,看起來一點兒也沒有將郡主接回王府的想法。

大約是皇家人的想法,天生便與眾不同吧?眾人這樣想着。

當小郡主白白胖胖地長到五歲時,這一年,是天德十三年。

溫溫柔柔的大姐姐奉旨即將和親塞外。

年幼的她還不懂和親的意思,阿姐告訴她,和親便意味着她以後便再也看不見大姐姐了。

於是那一日,長安殿下的哭聲響徹洛水宮。

後來更是一路哭哭啼啼地跑到了惠安公主的華安宮,把大公主即將遠嫁的哀思都快給嚇了個一乾二淨去。

只忙急得哄她,“大姐姐會回來看安安的”。

小郡主似懂非懂,把惠安公主的手拿起來往自個兒腦袋上頂。

她很喜歡大姐姐輕撫她的小腦袋的動作,“大姐姐每天都可以回來看安安嗎”。

善良的惠安公主正想老老實實說不能,然而一想到她嚎啕大哭起來三妹都沒辦法的樣子,終是摸了摸幼妹的頭,輕聲道,“安安要每天聽話,好好吃飯,才能快快長大,這樣,安安就能來看大姐姐了呢”。

於是小郡主顛了顛小肚子,努力學着偷偷瞧見的哥哥們的太傅講書的模樣,搖頭晃腦道,“山不來就我,我就去就山!”

末了,抱着小肚子一臉地求表揚,“大姐姐,是這樣說的嗎”。

善良的惠安公主是從不會令小郡主失望的,只見她面色越發溫柔如水,語帶鼓勵,“對對對,我們安安真聰明”。

惠安公主出嫁那日,天朗氣清,帝姬和親,自然是十里紅妝,空前盛大。

小郡主完全忘了前一晚親口答應兩位姐姐的話,哭了個昏天暗地,任四皇子如何哄也哄不住。

皇帝瞧着她那樣兒,俯身親自將她抱了起來,自以為哄得住。

卻不想,哭聲更大了,邊哭邊斷斷續續道,“皇伯父,太子壞,太子壞”。

皇帝稍一反應便知她說的是贏渠太子,頓時心裏又好氣,又好笑,又是心酸,那畢竟也是他的嫡長女,是他的第一個孩子啊。

更何況這個女兒自小便溫婉賢淑,端莊文雅,從來不曾讓他操心過。

先帝爺在時每每見了都要誇上一誇,比之弟弟們生的兒子,惠安還要更得先帝爺喜愛,連帶着他這個父親也甚少得先帝爺黑臉。

一轉眼,這個孩子就要遠嫁了,彷彿還沒見着這個孩子長大,突然間,她便可以嫁人了,皇帝一時心裏也是五味雜陳。

卻說小糰子嚎啕大哭的模樣,看得前來給侄女送親的九章親王心裏那可是心疼壞了。

可看着上座抱着她也不怎麼誆哄的皇兄,他一時也無法,只得同親自前來迎親的贏渠太子連聲道喜。

雖是尷尬,也不知他是怎麼想的,當時當刻竟然妄想力圖壓過女兒的哭聲,然,無果。

皇帝嫁女,雖是和親,也是喜事,誰又能真跟個五歲女童計較。

何況這女童比之尋常公主更為尊貴,但礙於贏渠太子,皇帝只得命姜妃帶她先行回後宮。

回去慢慢兒哄!

然她這時候倒是想起了自個兒有個四哥哥了,忙不迭尋了四皇子抱着。

她的態度也很是明顯:不走!

最後還是洛水宮的何姑姑親來,方才將小郡主抱回了去。

她一走,便是她親爹九章親王,都悄悄鬆了一口氣。

宮中辰光悠悠,大公主遠嫁后,轉眼便到了惠寧公主的及笄禮。

中宮皇后早逝,太後年邁,這個時候,九章親王妃像是突然知了事兒一般,竟主動遞了牌子,入慈寧宮與太后親自操持了數月。

是以惠寧公主的及笄禮辦的,極為奢華隆重。

然而女子及笄之後,該提上日程的便是婚事了,可及笄禮之後,宮裏愣是沒出一點兒有關於公主婚事的動靜。

只一日日從宮裏傳來公主純孝,代長姐及四弟孝順皇父。

歲歲年年,便也就這般過去了,只談及惠寧公主,京都人人得稱一句“待君父極為恭順,生性純孝”。

再多的便是客客氣氣再誇上一句,“將小郡主教養得極好”。

如此,不只公主開心,親王更開心,何樂而不為?

一直到天德十八年,面上風平浪靜的大翌後宮終於不復表面平靜。

那個在宮裏安安靜靜許多年的惠寧公主突然被皇帝親衛圈禁於宮,小郡主也被公主送回了九章王府。

洛水宮裏只進不出,一時後宮之中人心惶惶,雖最後帝王下令撤兵洛水,然而那位現今盛京城裏唯一一位嫡出公主終是病倒了。

天德十九年,公主請旨,前往英山休養。而遠在北方的燕北軍營,則多了個白面軍師。

後來,向來苦寒的燕北大地又多了位女嬌娥。

再後來,多年後的燕北大地,家家戶戶的小兒皆知一句歌謠:“燕北寒,皮毛善,帝姬來,燕拔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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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翌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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