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016）：盼兒
饒是神速，盼兒還是晚了一步。
為什麼會晚？在盼兒看來，還是麻傑不識相地擋了一下她。
其實一撲進來，不光奉命押送的麻傑，還有站邊的那些大內高手反應也都迅速，幾乎同時形成一堵人牆撞上來。只可惜那些大內侍衛雖然氣勢洶洶，卻也不敢直攖其鋒，掌風到處，紛紛趁勢落下，真是來得快，去得也快。
他們旋即在就近擺成了合圍陣勢，這點盼兒不用人指點也清楚，且不說自小在宮中長大，就娘娘，二哥也有不少侍衛，她常在他們中間廝混嬉耍，知道除了主子命在頃刻，他們須得有所顧忌，卻也不敢直將刺客一殺了之。
從院門衝到偏殿，有一段距離，殿內燈火通明，估計他們也有時間分辨出了來人。盼兒雖然已入冷宮，卻還貴妃身份，這些人自然更得有所畏葸了。
只是麻傑不然，他不僅知道得比他們多，而且還與盼兒交過手，知根知底，自是有恃無恐，故而就他一個未退，還與盼兒過了兩招，好在盼兒這會兒只知拚命，饒是再加一個麻傑，恐怕也難阻攔。不過這賬，盼兒還是記下了。
盼兒搶到肖瓚身邊，她二哥已然倒地，只有出的氣，再無進的氣。
細一看，正中偏右一點一個口子，口子不大，卻在疾速地往外噴着血沫，好像二哥那兒又平添了一張小嘴在連吐唾沫，有大泡，有微沁，想捂又不敢捂。
“二哥！二哥！”
盼兒甚至不敢去碰他，雙手只是接着那血沫不讓它們掉到地上，也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後來回想起來，大概是不忍二哥的血就這麼白白地流失吧？
“二哥二哥！”
肖瓚像是聽到了，腦袋微微動了一下，只是好像傷口很疼，又不得不停下。
“二哥二哥，我是盼兒，盼兒在二哥身邊……”
盼兒想去搬他的頭顱，卻還是不敢碰。好在這一會兒沒人來干擾，連那一個老皇帝似乎也沒想到會這樣，只是獃獃地看着，巍巍地顫着，始終不發一聲。
盼兒早將生死置之度外，只要沒人阻擋，她想怎樣就怎樣。眼看二哥快不行了，她還有顧忌？不過這一刻，她的全副注意力都在二哥緊閉的雙眼上，覺得二哥轉不動腦袋，她便自己挪了個地方，以期把兩張臉對得更正些。
“二哥，你別嚇盼兒，你快睜眼啊！”
不見一點反應，臉色越來越青白，彷彿血都已經流盡了，只剩下一張青皮和一層白肉了。小時候，二哥常這樣嚇她，不過那是用手使勁把臉皮往後拽才如此。此時此刻，二哥的兩隻手都垂在身體兩側，那可真正的嚇人了。
“二哥！你別嚇盼兒，二哥！別嚇盼兒……”
然而不管盼兒怎麼叫，肖瓚再也沒有回應了，別說頭顱，連眼皮也不再眨一下。
盼兒也蒙了，儘管她也經歷了貴妃娘娘的死，但就看着二哥如此了無生息，腦子裏還一片空白。事後回想起來，其實她是不甘心把個死字加到二哥頭上。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間，盼兒只覺得自己也在慢慢失去知覺。也不知自己身處何地，不管是夜天，還是殿頂，不管是磚地，還是幕幃，還有四周憧憧的人影，好像都已消失在虛幻之中，整個天地間就剩下她和她怎麼也叫不醒的二哥了。
“來人，快把屍首給朕清出去……”
這一聲斷喝，倒是把盼兒驚了一下。一瞬間，周圍的一切又清晰得讓人太難受。
“誰敢動我二哥？！”
一個激凜，就在身邊的御劍已被她抓到手裏，同樣不假思索，一劍已經揮出。
“哦……哦哦！哦……”
但聽連聲慘叫，丁列好像被嚇着了一樣，雙手死勁捂着胸腹，彷彿怕被刺着似的，一步一個踉蹌，連連後退，直到貼身太監去扶，才半倒半倚頓住。
就在這時，盼兒發現一片殷紅正從龍指龍爪間滲出，方才忍不住看了看自己的劍尖。
劍尖好像沒見血跡，只是微微泛着令人不寒而慄的冷光。
再看看丁列那青筋布爪的手背，往下滴的紫黑色東西，閃着的好像是血光。
丁列的整個人已經在抽搐了，好像這才感到疼痛難忍。
“皇上遇刺了……”
“抓刺客！”
一切都在疏忽之間，當場誰也沒有先知先覺，一旦反應過來，立刻雞飛狗跳了。
這一會兒，盼兒反倒徹底醒了，冷冷一笑，更是鎮定了許多。
“二哥，盼兒已經替你報仇，這就陪您來了……”
說著，便把御劍一橫，抹向自己的脖子。
“莫慌！先護駕……”
不少人圍向盼兒，只是顧忌着她手中的利劍不敢上前。猛然響起一聲斷喝，場上立刻被鎮住了。大伙兒身不由主地往皇上那兒靠，同時也在看誰出頭了。
盼兒當然也不免一驚，一旦看清來人是甄融，更是震詫不已，手裏也滯了一滯。
就見全場正愣怔的當兒，只見甄融一個飛身，直撲到盼兒身邊，輕輕地把她的劍撥開，同時惡狠狠地丟過來個眼色，隨即抱起肖瓚屍身，往外就走。
盼兒雖不完全明白，但也不敢有所放鬆，隨即一騰身，徑攆了上去。
宮中的人乍一看，本都以為他是奉旨來收屍，尤其宮裏內監眾多，也不一定誰都認得。直至看到盼兒也往外躥了，方才有人癔怔過來，立馬破聲竭叫道：
“快攔！他們是同夥……”
麻傑可是跟甄融打過交道，只是乍然，反應不及，到了這刻也就不會再含糊了。
“那個太監是他們的隨侍，快跟我來……”
本是大內統領，他一招呼立刻有很多人跟上去了。
麻傑衝出偏殿，追到盼兒剛才現身的院門口，突然遇上一大撥人。荷槍持戟，刀劍並舉，鎧甲明亮，全副武裝，分明不是宮中的守衛，免不得大吃一驚。
定睛一看，卻是丁明領頭。麻傑本來一直沸騰着的腦子，就像爐頭被潑了盆涼水，嗞一聲，白煙冒過，立刻冷靜了許多，通身熱汗也停在身上又冷又膩。
“太子殿下？！”
“你怎麼看的人？！皇上呢？”
“在，在……”
麻傑儘管年紀不算太大，但腦子還真是一時轉不過來。好在嘴上雖然不夠利索，身子倒還蠻知趣，自動躬轉了向，迅速讓開了通向便殿的正門主道。
“刺客拿住了嗎？”
丁明經過他面前的時候停了一下，同時狠狠盯了一眼。
“回殿下，剛逃走……”
“那還不快追？！”
“諾！遵命……”
等到丁明的人過盡，麻傑才鬆了一口氣，衝著自己的人一揮手：
“走！快追！”
要說麻傑為什麼一見丁明就變得既蠢且笨，就本人而言，實際上是在渡生死劫。
先說規矩，丁明雖然貴為太子，他想見皇上也可以隨到隨見，甚至可以不用預約，為了禮數，最多讓黃門近侍通稟一聲。但有一點是鐵律，除了皇上金口特許，任何人不得帶冰刃陛見，包括太子，更何況全副武裝的府兵私丁？
而麻傑職司大內統領，只要見到有人帶兵攜器亂闖，甚至用不着奉旨領諭。即便太子貴為天嗣，亦不例外。所以剛才只要他一聲令下，丁明就會被擋在殿外。
這是規矩，照規矩做他沒一點錯，違犯規矩，他有可能都是死罪。
可往後？在乍見丁明的那一呆間，麻傑看似發傻，其實腦子裏一下子過了很多。
雖說他跟着叔叔麻恭來到這裏，怎麼混也只是個客卿，就好比當年的伍子胥之於吳國。
伍子胥在吳國服侍過兩代君王，闔閭和夫差。這丁列好比闔閭，這丁明自然就是夫差。只是丁明恐怕連夫差的那點肚量也沒有，換句話說，他一旦當政，他們叔侄倆恐怕連伍子胥的那點待遇也不會有，那才是真正要命的地方。
丁列無嗣，早就認下了這個螟蛉。丁明也不負所望，很快出落為一個英年少主。只是這次篡位成功之後，事情才有了微妙的變化。丁列忽然以他不是己出為憾，而且廣納妃子，大有不試到頭不死心之徵，難保人不生二心。
至於丁明，雖然表面上還對義父皇帝一如既往，但是麻氏叔侄早有察覺，尤其南朝臨川王的兩個不肖子孫此際來投北國太子，恐怕也不是偶然所能解釋。
就像丁列倚重麻恭一樣，北國尊主似乎都有招攬南人並且倚為智囊的習慣。
只要老皇帝丁列不出意外，估計丁明也不敢輕舉妄動。只是剛才皇上明明遇刺，而丁明早不來晚不來，偏偏在這當兒趕到，還顯有準備，那事情就不這麼簡單了。
關鍵是肖瓚的隨侍太監也出現了，他早就得到線報，雖然表面上肖瓚和肖正德們看上去勢不兩立，實際上那位前齊的宮中遺老一直在不停地兩頭跑。
只不知那個老太監是否秉承了肖瓚的旨意，還是背着本主，一時還沒搞清楚。但是丁明此時此刻一出現，那都只是細枝末節，不再重要，至少不必立馬弄透。
顯然，丁明早已準備好了，說不定那個死妮子衝進來之前，他就在外面埋伏好了。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自己再充楞，那隻能是螳臂當車了。
所以在一瞬之間，他就轉了念，沒有行使職責，阻擋丁明。
果不其然，就在丁明追到第二重門，就聽身後一片轟然，恍如地動山搖了。
“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麻傑一轉身，發現跟着自己的人也都停住了，並在望着他，似乎等候示下。
麻傑沒有多想，立刻放下長劍，撲翻在地，遙對適才來的便殿，三跪九叩。
“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