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清汁蜜膏
曾府三院房中,袁氏正在卸妝。
燭光靜靜搖曳,袁氏單薄纖瘦的身軀被照得得影影綽綽,下垂的嘴角上還殘留着一抹沒有褪去的紅艷。
貼身大丫鬟青苔和紅樹在慢慢幫她取下釵環。
今晚曾居道回來之後,掩不住的滿面春風,袁氏還從未見過他這麼高興的樣子。
可是她沒有問他,因為曾居道並沒有半分想要和她傾訴的願望,只打了個招呼就腳不沾地地走了。他不理她就算了,可女兒等了他好久,等得都睡著了。他卻未曾顧及半分她們母女的感受。
而且直到現在還沒有回來……他到底做什麼去了?
袁氏蛾眉輕蹙,一張本就顯得苦相的小臉越發讓人不忍多看。她生來就多病,身子骨不好,從小就是湯藥泡大的,小小的臉龐,五官無一不尖細,乍一看還帶着風拂柳的嬌柔,仔細看卻透着一股酸苦的刻薄。
她低頭摸着腕上的碧玉鐲子,鐲上鏤空雕刻着累累碩碩的葡萄,象徵著多子多福的祝願。那是三年前曾居道於新婚之夜親自戴在她手腕上的,那時她自是滿心歡喜,以為終於得靠良人,後半生的幸福近在眼前。
可如今看來,這鐲子就是個莫大的諷刺。他一開始就對她完全抗拒,連一對假意的鴛鴦都不肯給她,只用這些葡萄暗暗告誡她:生下孩子,好好撫育,這就是他對她的期待。
袁氏含着不甘的苦笑,一遍遍撫摸那些葡萄,感受到的是刺心的痛。
從一開始,這樁婚事就是個悲劇。
人人都道袁家的二小姐和曾家的三少爺結為夫妻,門當戶對,男才女貌,是天生的一對。
其實不過是她父親,左僉都御史袁端,為了拉攏她的公爹曾守業,硬生生將並不喜歡曾家的二女兒送進曾家。
眾人皆知,袁家二小姐袁素秋身子一向不好,但生性溫馴體貼,行事周到圓融,女紅、管家樣樣信手拈來,任京城裏多麼苛刻挑剔的人家,都沒法對她挑出半點毛病。
但一開始相媳婦的時候,楊老夫人還是不甚滿意,因為覺得她太過單薄,不好生養。
還好從小醫治她的賈大夫打包票她的身體沒問題,還說她只是體內陰氣太重,只要成了親,陽氣增加,准能調養的好。
她深知父親不在乎她,在乎的是黨羽之爭。
她的價值比不上弟弟,但拿來籠絡人心是最合適不過的了。
這是樁不會虧本的生意。
任未來的婆家對自己女兒是否好生養評頭論足,她就算嫁過去了也抬不起頭來。
怪不得曾居道對她不以為然,總對她避之三舍,他也覺得自己是被輕賤地嫁出的吧!連娘家都對她毫不在意,這世上還有誰給她撐腰?
現今她唯一的安慰,也就是一歲半的女兒蘅冉了。
想到女兒,袁氏恢復了一絲活氣,她打量着天色,對紅樹道:“三爺怎麼還不回來?你去院門口瞧瞧”
紅樹卻並不關心曾居道在哪,隨口說道:“去瞧又有什麼用?他何時在您就寢前回來過?您不如就當他不在吧”
聽到這話,袁氏心頭一跳,忽然抑制不住地咳嗽起來,青苔趕忙給袁氏順氣,一面用眼神責備紅樹說話太過魯莽。
“少夫人別動氣,都是紅樹不好,她不懂事”青苔接過紅樹倒好的涼茶,滿面心疼地遞給袁氏:“您千萬別聽她胡說八道”
紅樹也是心頭有氣,才一時出言不遜,此時見自家小姐如此模樣,不禁自悔失言,也安慰道:“少夫人,是奴婢不好,奴婢惹您傷心了,您別動氣!”
說著,青苔白她一眼:“你還不快聽少夫人的吩咐,還站在這兒做甚?”
紅樹連聲應道:“是是是,我這就去……”
她還沒跑出門,袁氏就氣喘吁吁地喊住了她。
“罷了……你說的對……還是算了吧”
她素來有咳嗽的毛病,此時牽動肝火,面色咳得赤紅。看到她這樣子,紅樹忍不住氣得跺腳:“少夫人!您真是要急死我了!”
青苔彷彿知道她要說什麼,忙道:“紅樹,住嘴!”
她和紅樹自小服侍袁素秋一起長大,是比姐妹還要親密的情分,但終究隔着主僕一層,很多良言她都不方便勸告袁氏,就只好忍着。
青苔性子溫吞,而紅樹風風火火,兩個人恰好相反,因此青苔能忍,紅樹卻忍不了。她早就對袁氏的自憐自艾恨鐵不成鋼了,她嫁進曾府快到三年,在袁府中依舊沒有一席之地,這讓紅樹倍感焦慮,恨不能擼起袖子自己上。
在紅樹的印象中,從前的二小姐雖然體弱多病,但詩書禮儀皆是拔尖,人品樣貌也沒的說,因此小姐自有傲骨,她知道。
袁府的二小姐可以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但曾府的三媳婦卻沒有這樣的資格。
還未嫁人的小姐,像一塊窮盡全家運道去打磨的美玉,惟願她能嫁個好人家,得個好夫婿,天下的男子在她面前彷彿都不夠看。
可嫁人之後,這一條路就走到了頭,從此後無數條路可供選擇,可小姐非要走回頭路。
這一點,連她都明白了,袁氏還不明白。
到底什麼時候她才能想通?紅樹愁眉苦臉地想。
“三弟妹,我來了!”屋裏正僵持着,門口卻傳來熟悉的聲音。
是大少夫人曾范氏。
袁氏聽見她來了,讓青苔扶着她站起來,范氏打帘子進門,袁氏虛弱地笑道:“大嫂來了,快坐”
范氏面色略帶驚訝,連忙快步上前把她按回去:“你這是怎麼了?臉色怎麼這麼紅?”
袁氏笑道:“沒什麼,只是又犯起咳嗽的病症,這病一到秋天就不好了,整日咳起來沒完,但好在沒什麼大礙”
范氏靠在燈光底下看她,也不禁心生憐意,便問她道:“你吃藥了嗎?”
“沒有”袁氏依舊笑着:“賈大夫說我生完蘅冉後身子已經結實許多,要我減少藥量,慢慢地就好……咳咳……”她說著說著,眉頭一皺,咳嗽聲止都止不住。
青苔和紅樹趕快端茶遞水,這才緩過些來。
“唉,你看你,病還沒大好就想着停葯,身子是自己的,你逞這個強又有什麼用?”范氏搖頭:“再這樣下去,我看你真的是要到床上養病去了”
“大嫂,你可千萬別這麼說”袁氏搖頭:“我自己的身子我知道”
范氏這才想起來叫隨身的丫鬟煙洛去把帶來的兩罐清汁蜜膏取出,放在桌上。
“你看我這記性,才想起送禮的事”范氏笑道:“這清汁蜜膏是老夫人囑咐小廚房熬的,秋氣乾燥,這個最好潤肺清火,我們都只有一罐,獨給了你兩罐呢”
“單我有兩罐?少塵妹妹呢?”袁氏帶着一絲不安。
“是啊,單你有。老夫人惦記着你有咳嗽的病,特意叫多給你一罐的,還說你要喝着覺得好,只管吩咐小廚房就是”
袁氏默然片刻,笑道:“那我明日去謝老夫人”
這清汁蜜膏是用鴨梨汁、白蘿蔔汁、生薑汁、蜂蜜、煉乳和紅糖一起熬製成深黃色的膏狀,沖水喝最能清痰止咳。雖不值什麼,說起來也是一份心意。她以前在家中,每年也熬出不少,但都不如此時的兩罐來的暖心。
前兩年,並不見老夫人特意送給她什麼,給她的都是大家都有的,可今日卻待她不同往日,這叫她有些緊張。
但她不願多加揣測,只願感念人家的好。
范氏嘆了口氣,拉着袁氏的手,和她一起往卧房裏走,看得出來,這是二人有體己話要說。
三個貼身大丫鬟對視兩眼,自發地把屋內其他伺候的小丫鬟們支了出去。這些丫鬟是曾府買來的,名字以季節打頭,但陪嫁丫鬟是不用改名的,因此在主人身邊伺候也自然分了三六九等。
袁氏眼中有些茫然,現在裏屋就只有妯娌二人,范氏可從來沒這麼跟她說過事情,弄得她有些不知所措。
沒想到,范氏第一句話就把她打懵了。
她說:“三弟妹,你知道三弟今晚做什麼去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