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行到水窮處(一)
東廠雖並不要求什麼家世清白,但既然是來做事,來龍去脈總還是要清楚的。家住何處,婚娶與否,這些衙門裏花名冊上都寫的明明白白。管花名冊的一貫好說話,他們平日裏想要瞧一瞧逢迎兩句都能行,於峰作為新晉的紅人,炙手可熱,哪裏有看這個都不行的道理。
偏偏非要這樣委婉的來問她。這不就全是色心還非要作情深狀,楊寒星難免有些想笑,念及現在她的處境才硬生生忍住了。
“頭兒哪裏話,我這種成日裏外邊奔波的,誰會敢娶啊。”話已至此,楊寒星哪裏還能不明白他那點齷齪的小心思,嫌惡是嫌惡,也還是提醒他——畢竟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倒是頭兒真令人羨慕,樗兒今年已經五歲了,小嬛也快會說話了吧,兒女雙全,多少人求都求不來的福氣,嫂夫人那樣爭氣又能幹。”
於夫人可是出了名的悍婦,於峰同衙門裏同僚一同去醉鄉樓逛一逛,回到家都要被追打的,他居然還敢起這樣的小心思,可見確實色膽能包天。
聽見楊寒星提於夫人,於峰果然臉僵了一下。然而人一朝得志,難免容易忘記之前困苦,他怕過之後反而更壯了膽,直接上手抓了楊寒星的手,急切地剖白。
“只要你願意!我在金城坊新置辦了宅子,你去那裏住,我定然不會讓她發現你!”
他手覆上來一瞬間,楊寒星有忍不住上涌的噁心,硬忍着沒直接抽出手——這是她上司,是新貴。
她在心裏一遍又一遍的提醒自己。
然後果斷腳一歪,側身往下摔。於峰急忙伸手去扶,只是楊寒星有意的角度刁鑽,他沒扶住。
“頭兒,對不住!”
因為是在河邊,有文書直接掉進了河裏。已經冬月了,河面開始結冰,薄薄的一層,散落的紙張隨風在冰面上打着旋。楊寒星站起來,都沒來得及拍身上的土,只直勾勾的看着河面,很有些為難的樣子。
“要不,屬下下去取吧?”
突然的摔倒,刻意的角度,於峰如何還不明白楊寒星什麼意思——剛才他那個提議,她不願意。
於峰不大高興。
但楊寒星從頭到尾的舉止無疑都是很給他面子的,拒絕的話一句都沒擺到明面上來說,他自然也不好現在就打開天窗說亮話,只好空落落的手往身後一背,裝作什麼事都不曾發生的大方模樣:“罷了罷了,幾頁文書而已,再讓刑部衙門調就是了,不妨事。”
楊寒星視線這才從河面上收了回來,經過方才的一陣混亂,也不知有心還是無意,兩個人很是拉開了一段距離,楊寒星遠地衝著於峰笑:“您看我,真的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拿個文書都能給弄丟。”
她笑起來真好看。
於峰心思又忍不住活絡起來:“沒摔着吧?”
楊寒星低頭一看,手腕上確實是有些擦傷在的。她心思也活絡了起來。
“啊,小傷,不妨事,”楊寒星一邊這樣說,一邊把袖子往上拉了一些,讓傷處一清二楚的露出來,從手心到腕骨,一大塊兒紅痕,看着還挺嚇人的。
“怎麼能說是小傷,女孩子要愛惜自己一些,留了疤就不好了。”於峰走到楊寒星身邊,明顯帶着些親昵的斥責,“咱們快些處理完刑部這邊的事,我帶你去看大夫。”
楊寒星往前走了一步:“是要快些呢,時間過得真快,怎麼說話間的功夫就到了巳時了。”
她一邊說著一邊一瘸一拐的往前走。
楊寒星是一貫能忍的人。於峰也曾同她共事過,當時從浙江運往京城的死囚在京郊被人劫了囚車,他們兩隊十餘人被派去追囚犯。楊寒星才剛入東廠,十六七歲看起來瘦得一陣風就能吹跑的女子,不添麻煩就不錯了,誰也沒指望着讓她去抓人,故當時打着打着她便不見了也沒人管,直到楊寒星壓着囚犯從密林中走了出來,他們才發現原來是匪徒的金蟬脫殼計,同他們打鬥的與劫囚的並不是一夥的。
在緝拿囚犯的過程中,楊寒星被囚犯用十來斤的鐵鏈砸了腿,回來後去醫館,大夫說再差一點整個腿骨都要折了,但她愣是跟着他們一直回到衙門,一聲都沒吭,也沒人看出異常來。
哪裏會崴一下腳便要惺惺作態!就是想找借口趕緊走!
於峰方才因為她那個笑才又明亮的心情頓時又不明亮了,但她既然不明說,他便也裝就不明白,只是關心她的傷:“腳是怎麼了?”
楊寒星等的就是他這句話,她當即就停了下來,作不甚在意狀撩起袍子去看腳踝的傷:“啊,腳是有些傷,不過同今日之事無關,是前幾天下雪,不小心滑着崴了腳——不是頭兒說我都忘了這回事了,頭兒放心,不妨事的。”
但隔着水襪也能看出那隻腳腕不同尋常的腫,同提着裙子的手手腕上大片的紅痕,兩相映襯,於峰縱然知曉她心思也忍不住有些憐香惜玉了。
“傷成這樣,哪裏會不妨事,”憐惜的心一起便難收,他鬆了口,“你回去歇着吧,這邊的事先不用管。”
楊寒星卻並不很承他的情,她是真厭煩了他的不識趣,找到她頭上便算了,她的話都聽明白了還要賊心不死,也實在忒大的色膽。此時一聽見他鬆口她一點也沒客氣,當即就彎腰行了禮,裝腔作勢都敷衍起來。
“那屬下就恭敬不如從命,先走了。”
說罷轉身就往回走。
他這樣的退步,換來的卻是嫌棄,於峰有些被激怒了,他如今是什麼身份?她又是什麼身份?還當他是之前那個好欺負的於峰嗎?
“急什麼?”於峰走上前去一把抓住了楊寒星的胳膊,扯得她轉身正對着他的臉,“你傷成這樣怎麼回去?我送你。”
他直接伸手要去抱楊寒星。
楊寒星摁住了他的手:“麻煩頭兒倒是次要的事,只是刑部衙門還在等着咱們過去,一個人都不去,不妥吧?”
“我倒看他們有沒有膽子開口說東廠的不妥。”
“東廠的不妥,自然無人敢說,只是恕屬下直言,頭兒,並不是東廠。”
楊寒星視線毫不避諱地撞向了於峰的視線,四目相對,不遠處有聲音傳來。
“請問,兩位可是東廠的公幹?”
於峰鬆開了手,楊寒星往後退,兩個人一塊兒回頭,看見一人離他們三尺近,着鷺鷥青袍,應該是刑部的主事,正頗客氣的同他們兩個彎腰行禮。
奇怪,楊寒星上下打量着他,膚白清秀,看起來就是尋常書生而已。那怎麼會他走過來時她和於峰都一點兒聲響都沒聽到?
於峰應該並沒有發現這一點,因為他正仰着頭,頗倨傲地問:“這位是?”
“刑部江西司主事徐嘉。”
來人笑着,完全沒聽見於峰語氣里的盛氣凌人似的同他點頭:“東廠那邊昨日便來了公函,說是今日要聽審湖州滅門案,今日卻已經到了時辰了也總不見人來,劉侍郎便讓我來瞧一瞧,倘若是被什麼事絆住了來不了,我們也好自己開始,馬上要到了年關了案子多,等不得。結果剛出衙門便碰見二位,瞧裝扮是東廠番役,怕就是二位領了這樁差事,故停下來問一問。”
於峰整了整衣衫:“確實是我。”
“那在下可真是輕減許多,”徐嘉說話時臉上一直帶着笑,他有些笑眼,但並不是很明顯,笑起來眼睛只是微微彎,讓人覺得好說話好相處又不顯幼氣痴氣,“閣下這般,可是有事?有事也無妨,在下去回了劉侍郎便是。”
“無事。”於峰看了楊寒星一眼。
“無事且隨我進去便可。”楊寒星一直沒說話,徐嘉卻並沒就忘了楊寒星,同於峰說完了又轉向她,“這位是?”
楊寒星沒回答他,只是看向於峰:“頭兒方才說的話,可還算數?”
還有刑部的人在,於峰正要面子的時候,哪裏肯讓人看笑話,回了楊寒星一個笑:“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哪裏有不作數道理,你且回去歇着吧。”
送她的事他於峰沒再提,楊寒星也不會蠢到再提起。她是真心實意的並不想同於峰撕破臉。
彎腰行了個禮,楊寒星轉身要回家。
於峰一把扯過了她:“說讓你走就肯定讓你走,急什麼?”
楊寒星不着痕迹的掙開他的手,笑了一下:“這不是怕耽誤頭兒的正事嗎。頭兒可是還有什麼事要吩咐?”
她方才的話於峰不可能一點兒不在意,但他又實在是不甘心她這樣囂張他還要遂她的意,思來想去:“你腳不是有傷嗎?怎麼走回去?”
“不妨事……”
“我找個人送你。”
“好。”我倒看你能找得來誰。
“這……”
果然她同意了於峰反倒語塞了,這兒又不是東廠,他一時間還真的找不出個人來。
“這位姑娘不介意的話,在下倒可以幫忙。”一旁一直看着他們兩個拉扯的徐嘉開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