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風雪夜歸人(七)

第七章 風雪夜歸人(七)

楊惜不說話了,其實他也不是故意的,只是叔父同嬸嬸說話,他剛好路過聽見了。

這回知道了卻也一直沒吭聲,看來之前他的那些話,多少還是聽進心裏去了一些。楊延和略微鬆了一口氣,只是臨走了難免擔憂更多些,依舊趁機只是教訓他。

“不該知道的別瞎打聽——這也是毛病!並非是她……算了,官場傾軋,你不懂也罷。”他這個侄子的性子他再清楚不過了,這等事,他說了楊惜也多半不願去懂,只是平白無故他倆都添不痛快罷了,楊延和一擺手,“我得走了,天黑前得到驛站,要不然這麼冷的天……”

“叔父此去南京,是因為我嗎?”猶豫了幾猶豫,楊惜還是追着楊延和已經踏出去的腳步問了,其實他也大約明白,但他就是還要再問得一清二楚,“是因為我嗎?”

楊延和瞪起了眼睛:“剛同你說了別瞎打聽!”

然而楊惜並因此就退步了,一雙眼睛盯着他,依舊是問不出來個一二三絕不罷休的架勢。

楊延和又嘆了氣。

永修這孩子啊,天資卓越,五歲便能背四書,十五歲便中了舉人,後來一直在國子監讀書,祭酒司業從來都讚不絕口,二十歲登科。殿試后,正在病中的孝宗皇帝還特意召見了楊廷和,同他說此子將來必成大器,只是鋒芒太過,讓他日後莫要嬌寵,好生磨礪下。

父母雙全,衣食無憂。

這樣一直順風順水的前半生,哪裏會朝堂上廝混兩年便能學會拐彎了,何況他也一直忍不住溺愛總要護着。

“有你的緣故。”

楊延和還是選擇了坦言。

他是無心黨爭的,然而朝堂傾軋,從來便無中立這一說。劉瑾當政,他不肯上門又是“義父”又是玉帛的表忠心,自然就是敵人了,既然是敵人,當然要整治。

你來我往已經好幾趟了,是他一向謹慎,劉瑾沒拿着把柄,這才看上去平靜無波。這不就找到楊惜頭上了嗎。楊惜的把柄那可實在是太好抓了,正一腔熱血上頭的年紀。而且楊惜出了事他確實不可能不管。

楊延和心裏冷笑了一聲。

所以那小姑娘哪裏是來看他的。只不過宮裏人之間的紛爭,恐怕她自己都未必知曉自己到底在做什麼罷了。

既然是紛爭,那便別怪他有空子可以鑽。

故楊延和先拿錢穩了楊寒星——雖她並不知這其中曲折,可難保並不會拿楊惜去邀功,一個介小吏,也並不指望她目光有多長遠,不過好在還確實挺守信的。然後又請了能說得動劉瑾的人,左右劉瑾動楊惜也是為了敲打他,他現在直接把自己送過去了,不用費那許多的周章,何樂而不為呢。

想來劉瑾也是贊同他這想法的,這不早上剛人去遊說,中午調令便下來了,生怕他反悔似的。

“不過你也不必放在心上,叔父心中自有計較,往南京走這一趟,未必是壞事。”

楊惜低下了頭,叔父說是叔父說,他心裏仍有些不是味兒。

有愧疚是好事,多少一意孤行時可能還會想起他這個叔父還在南京。這樣一想,楊延和故意話鋒一轉,把話說得戳楊惜心窩子了些。

“咱們楊氏宗族一直人丁稀薄,到你這一輩更甚,只你跟慎兒兩人。叔父而立之年才有了慎兒,那年你已十歲了,叔父自問,疼你還要甚於慎兒,是真拿你作親生看待。為人父母,但凡能為子女做的,哪裏有不肯做的道理。”

然而說了一半,還是於心不忍。

“罷了罷了,說這些做甚,倒像是求你回報似的。”楊延和晨光里衝著楊惜擺了擺手,“真得走了——別起!你這一身的傷,逞什麼強!且躺着吧,真想盡孝心,我不在這些日子少生些是非,就是你對叔父有心了。”

霞光照進了東廠衙門的大院,赤紅淡紫,楊寒星在這一片霞光里推開了大門,看見院子裏一如往常的生龍活虎,拍馬屁的拍馬屁,聊天的聊天。至於被圍在人群正中間的已是新人非舊人,昨日挨打的那幾個都站着且周圍冷清,大家都比平日裏來的早了許多,這自然是並不值得在意的事。

有人同楊寒星打招呼,楊寒星也如同往常一般笑着回了,然後朝人群最密集處走了過去。於峰在那兒。

“頭兒。”

是新稱呼,但楊寒星叫得十分順口自然,且彎腰又拱手,禮數周全。

這顯然取悅了於峰。

“喲,這麼客氣幹嘛啊,”於峰彎腰去扶她,“起來,起來。”

這一般都是做個樣子,楊寒星覺得於峰應該也是如此,不等他手伸過來,便趁着勢站起來了,站起來了才看見於峰還停在半空中的手。

怎麼還是認真的?

楊寒星一時間弄不清楚他到底在想什麼。

“我哪裏配您親手扶啊,”不過她一貫腦子轉的快,當即就堆了滿臉的笑,“您有這份心我已經受寵若驚了。”

這麼給面子,於峰自然也不好再說什麼,只裝作並不甚在意的樣子,一揮手讓周圍鬧哄哄的人散了,然後盯着楊寒星只是看。

說真的,楊寒星並不能明白他這到底是什麼意思,她也仔細想了下自己之前的行為,確實是一貫與人為善的,並不曾因為他好說話便同旁人那般揶揄過她。

所以就算不明所以,楊寒星也能大大方方地對上於峰的眼睛:“頭兒,今日可有什麼活兒?”

“啊,有,”於是反倒是於峰先低了頭,像是有些不好意思,不過接着就又是副似笑非笑陰陽怪氣的樣子了,伸手去扒拉桌案上的文書,“刑部今日審湖州那個殺了人一家十八口的江洋大盜,咱們得去聽記。”

楊寒星之前跟着吳荃時主要是打事件,做的是去城門監察緝捕盜賊,監督官員之類的瑣碎事件,雖瑣碎,但其實是個好活兒。東廠的名號一打出去,誰不恐怕萬一被抓住什麼不妥,都不用他們開口,金銀首飾便一個勁兒的送,十分有油水可撈。聽記就不行了,主要就是看三法司那群文官或者錦衣衛審訊犯人,讀書人向來看不起他們這些閹黨的,又書生多獃子,從來易爭執,錦衣衛識趣些,但也難免有妒恨他們分了恩寵的,人家武功又比他們這些三教九流的高得多,真打起來的時候往往是他們吃虧。

兩廂對比,高下立現。

然而她一個小小的番役,又舊主子剛失了勢,自然是給什麼她就得幹什麼,好與不好,哪裏有她說話的份。

於是楊寒星殷勤地收拾東西:“現在?還是等會兒?”

“現在,”於峰又重新開始看她了,看集市上水盆里掙扎的魚一般,“不過時辰尚早,咱們兩個人慢慢走就行。”

東廠衙門到刑部衙門確實不算遠,平日裏半柱香的功夫便能到,縱然她腳還是有些疼,這樣一點路還是走得了的。這麼想着,楊寒星揣着文書跟上了於峰的步伐。

於峰一路上都在同她閑聊着,諸如今日晨起可吃飯了?吃什麼飯?好吃嗎?諸如此類無聊問題。於峰陞官之前倒話也多,然而楊寒星一想方才在衙門裏於峰在眾人面前那個擺譜兒樣,不能不一邊敷衍着他一邊疑心漸漸起來了。

說話間已經到了河邊,再往前走幾步便是兵部衙門了,於峰拂開頭頂光禿禿的垂柳枝,竭力裝作漫不經心的問:“寒星你是……沒成家吧?”

原來是為了這個。

東廠雖並不要求什麼家世清白,但既然是來做事,來龍去脈總還是要清楚的。家住何處,婚娶與否,這些衙門裏花名冊上都寫的明明白白。管花名冊的一貫好說話,他們平日裏想要瞧一瞧逢迎兩句都能行,於峰作為新晉的紅人,炙手可熱,哪裏有看這個都不行的道理。

偏偏非要這樣委婉的來問她。這不就全是色心還非要作情深狀,楊寒星難免有些想笑,念及現在她的處境才硬生生忍住了。

“頭兒哪裏話,我這種成日裏外邊奔波的,誰會敢娶啊。”話已至此,楊寒星哪裏還能不明白他那點齷齪的小心思,嫌惡是嫌惡,也還是提醒他——畢竟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倒是頭兒真令人羨慕,樗兒今年已經五歲了,小嬛也快會說話了吧,兒女雙全,多少人求都求不來的福氣,嫂夫人那樣爭氣又能幹。”

於夫人可是出了名的悍婦,於峰同衙門裏同僚一同去醉鄉樓逛一逛,回到家都要被追打的,他居然還敢起這樣的小心思,可見確實色膽能包天。

聽見楊寒星提於夫人,於峰果然臉僵了一下。然而人一朝得志,難免容易忘記之前困苦,他怕過之後反而更壯了膽,直接上手抓了楊寒星的手,急切地剖白。

“只要你願意!我在金城坊新置辦了宅子,你去那裏住,我定然不會讓她發現你!”

他手覆上來一瞬間,楊寒星有忍不住上涌的噁心,硬忍着沒直接抽出手——這是她上司,是新貴。

她在心裏一遍又一遍的提醒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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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安小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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