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風雪夜歸人(六)

第六章 風雪夜歸人(六)

他這一瞬間是真的有了想死的心。他在想,他一直在想,他寒窗苦讀數十載拚命考了這個功名是做什麼,是為了建功立業興國安邦,平天下不平事,是為了書里一直教的修身治國平天下,可他現在在做的是什麼?

朝中亂政不能言,聖上失德不能諫,治國安民策不能成行,因為你同他們關係不好,說了也沒人理,有人理就是要來殺你,憑什麼?就憑他們是個閹人嗎!他便就要溜須拍馬卑躬屈膝嗎?

他偏不!楊惜梗着脖子往楊寒星劍上撞:“殺啊。”

“以為我只是嚇唬你嗎,”楊寒星扯出一個笑,劍半點不拖泥帶水的往下壓,楊惜的血順着劍往下流,“是,就你們志向高遠、出淤泥而不染,見不得一點葷腥,你們捨生取義殺身成仁,死得其所。”

楊寒星還是一張笑着的臉,可楊惜不至於聽不出來她這話里的憤怒,但她憤怒什麼?!

楊惜看楊寒星奉眼神像兩把刀。

眼刀左右殺不死人,楊寒星根本不管,只是說自己的:“據我所知,小楊大人雙親膝下好像就您這一個兒子?那也不要緊,反正到時候你又看不見他們白髮人送黑髮人是不是?楊大學士將你帶在身邊教養這許多年,事事時時護着你,那也沒關係,是他自作多情願意白費心,這些年你又沒求着他這麼做。”

他幾時這樣想了?楊惜惱了:“你!”

“閉嘴。”

楊寒星聽到了遠處隱隱傳來馬蹄的聲音,她低頭看楊惜,他還在憤怒她突然又往下壓的劍,沒聽見。

剛好,她今晚也並不想殺人。

楊寒星回手劍往地下一摜,劍身順着青石板之間的縫隙往地下寸許,直直的插在了她身後。

“小楊大人比較走運,今晚看來是死不成了。”

楊惜也聽見了馬蹄聲,有些耳熟,前後馬蹄聲明顯不一樣——給他叔父拉車的那匹馬,左前蹄馬蹄鐵早就缺了一塊兒,老張一直說要去給修一修,但最近家裏的馬不知道什麼問題,好幾匹一直在生病,也沒顧得上。

楊寒星推開了門:“真想死法子多了去了,上吊投湖,藥房的砒霜也並不值幾個錢,小楊大人也不必非要大老遠的跑來找我。不過看楊大人的性子,怕是死肯定也想轟轟烈烈些。那也有法子,也不用再往上遞摺子,馬上這就要過年了,小楊大人準備準備,直接聖上祭廟的時候攔住聖上的車駕,想陳述誰的罪狀就陳述誰的罪狀,說完了直接頭往聖上的車駕上一碰,保管不管是聖上還是我們這些平頭百姓最少能記個五六年。”

馬蹄聲越來越近了,應該再拐一個彎馬上便要到了,楊寒星嘭一聲關上了門。

關上了門還怕楊惜萬一真蠢笨如斯聽不懂她方才話里的意思,還要再刺楊惜一刺:“為你叔父不平是嗎,但昨天晚上究竟是怎樣一個情形,旁人不清楚,小楊大人也不清楚嗎?楊大學士那樣謹慎的性子,到底是怎樣才會給人抓住了把柄,弄到如今的田地,小楊大人閑着想死也是閑着,不妨且仔細想一想。”

回到屋裏,楊寒星鞋子都沒脫,便往床上一栽,壓着了左邊胳膊,但它已經凍得沒知覺了。

左右沒知覺了,楊寒星也不去管它。

她看着窗外的月光,醞釀了那麼多天才來的一場雪,倒是去得挺快,今早上停,下午便放晴,到現在,已經是一片皓月當空萬里無雲了。

我走了和你完全相反的一條路。

楊寒星看着月亮。

所以你看,我沒有情義,不必掛心,我想殺誰都能下得去手。我活得很好。

楊惜是在自己的床上醒過來的,他醒過來時外邊天光已經大亮了,透過窗紙映照進來。他的窗戶用的是上等的麻紙,極清透,天際的霞光也映照了進來,赤紅淡紫。但他屋子裏的燈還沒背吹滅,燈芯燒的老長,豆大的燈光忽明忽暗的,楊延和在燈光旁一隻手支着頭還在睡。

看見叔父,楊惜這才慢慢想起來了昨天的事。

昨天晚上那個毒婦同他說了那些話,剛離開,叔父便來了。不過那毒婦那一腳可真是不輕,可能也有頸間血流得太多的緣故,他聽她說話的時候便有些頭暈,是不願意在她跟前示弱才一直強撐着,以至於後來一聽見叔父的聲音便直接暈過去了。

又麻煩叔父了。

所以楊惜沒吭聲,只是抬起左手來,往自己身上摸,右手上是繃帶,他回想着昨天晚上的情形,又去摸自己的脖子,也摸到了繃帶,傷口都已經被包紮起來了,雖然都在疼,不過還可以忍受。楊惜舔了下嘴唇,覺得有點渴,便歪了下頭想招呼丫鬟給自己到杯水來,誰知道剛一動便疼得叫出了聲。

這個毒婦!

楊惜在心裏罵了楊寒星一萬次。

這一聲驚醒了楊延和,他睜開眼睛。楊惜這才看見了他眼睛下邊有很重的青痕,也不知道昨天晚上一直守着他到什麼時候才睡着的,眼周的紋路也一道又一道,扎眼的明顯。

叔父其實也不年輕了。

楊惜垂下眼睛,說心裏沒愧疚那是假的。

楊延和怎樣的人精,自然將他的一舉一動都看在眼裏,但他不說,只是伸手去幫他掖散開的被角:“永修醒了?”

楊惜不太好意思說話的,但他脖子上帶着傷,他也沒辦法點頭,只好喉嚨口憋出一個“嗯”來,昨天晚上咳嗽得太厲害了,一出聲嗓子也是疼的——其實渾身上下無一處不是疼的,他疑心他剛才覺得還可以忍受是因為他還沒全然清醒過來。

“可是渴了?”楊延和關切的問。

楊惜忍着痛又嗯了一聲。

丫鬟過來扶他起來喝了些水,又說大夫說他心口還有鬱結,坐着比較好,在後邊墊了枕頭讓他坐了起來。

丫鬟是當時楊延和親自給他挑的,名喚遮月,雖才十五,但極有眼力見,幫楊惜收拾好后便很自覺地退下去了。屋裏又只剩下楊惜和楊延和兩人,四目相對,楊惜只覺得空氣都凝滯了起來。

叔父當時說了並不妨事讓他不要瞎操心的,然而他非要去,叔父着人看着他,他還偷偷跑了出去,結果就弄成這樣子回來了。

可不說話更是尷尬,楊惜沒話找話明知故問。

“是……叔父將我帶回來的嗎?”

“嗯。”楊延和是經歷過大風大浪的,一眼看過去如何不知曉楊惜現在在想什麼,只是他也並不拆穿,依舊神態自若順着楊惜的話頭扯閑話。

“許大夫來看過了,說你脖子上的傷看起來兇險,其實不妨事,是特意避開了經脈的,用的許大夫特製的金瘡葯,好的會快些,就是疼一些。右手上的傷也只是皮外傷,不過你沒怎麼傷過,難免覺得疼,這幾天先將養着別讀書寫字了。其他就更是小傷了,過兩天便能好。要緊的是只胸口那一腳,有些傷着腑髒了,不過既然瘀血已經吐出來了便也沒事,許大夫給開了葯,喝着便行。何處用何種葯何時用用多少,我都同管家后廚和遮月都交代過了,也着人去戶部衙門幫你請事假了,你在家躺着便可。”

思慮不可謂不周全。

越是這樣,楊惜越是對不住他,但他又不覺得自己昨晚的所作所為是錯的,也不能直接說覺得自己沒錯,便一時間千言萬語都堵在了心口:“叔父,我……”

“我一會兒便要啟程了。”楊延和打斷他。

啟程?

楊惜一愣怔,然後想起來了,叔父因昨日經筵上說錯了話得罪了劉瑾,要給調任南京。

可楊叔父那樣謹慎的人,哪裏會經筵這樣的大場合特意去得罪劉瑾?肯定還是她楊寒星拿那天晚上的事去告了密!

他心裏冷哼一聲,對楊寒星厭憎越發深了。

“怎的這樣快?”

楊延和臉上也有些無奈顯露出來:“宮裏催得緊。”

“昨晚看你傷成那般,我心裏頭一遭反倒是慶幸。”他嘆了口氣,“傷了便安分了,我此去南京,也不知何時才能回來,那邊天高路遠,縱然我還有心想要照看你,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你安分幾天我好歹放心幾天。”

楊大學士那樣謹慎的性子,到底是怎樣才會給人抓住了把柄,弄到如今的田地?小楊大人閑着想死也是閑着,不妨且仔細想一想。

可他又不由自主地會去想楊寒星昨天晚上的一些話。

“……且懂點事吧,永修,人活一世,哪兒能何處都隨心所欲呢,天子家門尚且有妻離子散不得已的苦衷,何況你我。叔父縱然這次能不走,也不能護你一輩子啊。”

叔父此去南京,確實是因為我。

楊惜不得不承認這個事實。楊寒星告密固然可惡,可歸根結底,叔父是因為那晚之事才被調去了南京,那晚說了過分話的明明是我,所以其實還是只是在替我遮掩罷了。

楊延和沒察覺到楊惜的心事,還在苦口婆心地勸:“東廠的人可千萬別再去惹了,包括那個姑娘!進了東廠的都是鐵石心腸!你今日這一身的傷,還不夠讓你曉得嗎……”

楊惜本來是很愧疚的,只是一聽他提楊寒星,當即便什麼都全忘只剩了不服:“那當時她說好了的!您送她的禮她都收了!早上才收的東西,下午便出爾反爾!哪裏有這樣的道理?”

楊延和看着他:“你如何知曉我送了她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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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安小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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