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行到水窮處(二)
於峰看向了他。
徐嘉依舊是笑着的:“在下今日恰巧無事,兵部衙門也有車馬,並不麻煩什麼。”
人家再小的官,也是好歹是六品,他們算什麼東西?楊寒星想都不想便要開口拒絕。
“哪裏好麻煩大人呢……”
“那就先謝過徐主事了。”
於峰顯然是已經被東廠里人捧得頭腦不清楚了,不僅真敢麻煩徐嘉,還堂而皇之的諸多要求:“請務必將她送回家中,她回到家中了還勞煩徐主事來知會我一聲。”
這是真拿人家做下人使喚。
然而徐嘉點了頭:“好,還請於檔頭放心。”
他向著刑部衙門的方向一伸手:“檔頭直接進去便是,劉侍郎已經等了許久了,還煩請檔頭到大門口處時同左邊護衛說一聲,讓他準備車馬到河邊來。”
於峰一頷首,抬腳往刑部那邊走,走了兩步又回頭,盯着楊寒星的眼睛:“我方才提的建議,寒星到家了還是好好想一想,我明天等着你的答覆。”
“頭兒放心。”
王八蛋!蠢貨!蠢鈍如豬!鼠目寸光!
楊寒星笑着回他,但其實心裏已經把他罵了幾萬次。他怎麼就不能明白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的道理,聖上登基才不到兩年,東廠已經兩任廠公了,一朝得志能永遠得志嗎!這就着急着顯擺自己那芝麻大一點兒權勢來了!
可是偏偏一丁點兒權勢也是權勢,人家一日有她便一日不得不低頭,這便是這件事的麻煩之處。
她是從來也沒什麼遠大志向,只覺着好好活着就行,可這給人做外房看人臉色、朝不保夕,說不定哪天他媳婦兒就抄傢伙打上門來了,算什麼好好活着?她決計不去做這等便宜了別人自己吃虧的事。
可又不能太得罪他,她今天做的其實就有些過了,楊寒星琢磨着,要不悄摸同他夫人透露下?或者今晚直接摸進他家,一劍捅死了樂得徹底清凈。
“敢問姑娘芳名?”
她想的投入,徐嘉忽然開口問她,她才想起來旁邊還有個人呢——朝堂上勢力向來盤根錯節,幾品官她都不敢得罪。
楊寒星所有思緒都暫時收起來,衝著他笑:“徐大人叫我寒星便好。”
“寒星姑娘,馬車來了。”他往楊寒星面前一伸手,馬車剛好停在他們跟前。
“想事情入神,都沒聽見,勞煩徐大人了。”
“寒星姑娘客氣了。”
車夫將上馬車的腳凳放了下來,徐嘉先踩着上去了,又伸出手要拉楊寒星——這倒真是讓她詫異,讀書人一般很講究男女授受不親這種事的。
既然他一個書獃子都不介意,她介意什麼?楊寒星落落大方的把手放進了徐嘉手中。
車子並不大,倒很乾凈,楊寒星甚至隱隱約約的聞到了熏香的味道,是梅花香,還挺應季。
楊寒星同徐嘉兩人並排坐着。
“寒星姑娘說方才在想事情,在想什麼?”
楊寒星看了他一眼,她以為徐嘉是挺會做事極有眼力見一人,方才兩人一同在河邊站了許久,他除了馬車來時提醒了她一句,其他未有隻言片語,怎麼上了車還突然開始同她搭訕了?
楊寒星難免警惕起來,面上卻並不顯,笑得很甜:“家長里短,但凡活着,總是有許多要煩心的。”
徐嘉沒有接她的太極:“是為於檔頭煩心嗎?”
文書上並不會寫番役名字,他如何知曉的?
楊寒星頓時坐直了。
“徐大人哪裏話,我們頭兒能讓我煩心什麼……”
“寒星姑娘明顯無心,於檔頭有心卻也並非真心,”徐嘉也打斷了她,“又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這般事,難道不值得煩心嗎?”
既然他並沒有虛與委蛇的意思,楊寒星便也直接了起來:“那又關徐大人什麼事呢?”
“在下可以幫你解決這件事。”
楊寒星笑了起來,真心的:“徐大人覺得我為這件事已經為難到了需要求人的地步?恕卑職不敬,徐大人未免也有些太小看人了。”
“自然,一刀一劍,也能一勞永逸,這在下是信的。只是寒星姑娘,你莫要同我說,你並沒發現京城之中新張的那張無孔不入的網。”
他手指輕輕叩馬車的窗欞:“於檔頭剛得寵,想要他神不知鬼不覺死,這可並不容易做到。”
我又沒說非要殺他……
“或者告知其夫人這事,但寒星姑娘請仔細想一想,此計可行否?天知地知你知他知的事,”他彷彿能看見楊寒星的心,“於夫人是如何知曉的?”
暫時確實是沒別的辦法了,並不代表她之後還沒別的辦法。楊寒星不太樂意聽他這些喪氣話,所以她伸手去摸她的劍。
沒摸着。
在衙門時她只顧着拍馬屁,劍都忘帶了。
徐嘉又開口:“自然,寒星姑娘冰雪聰明,假以時日未必想不出別的法子來。只是,於檔頭方才說了,明日一定要你給他個答覆……”
楊寒星沒讓他說完,她動了手。
對付一個書獃子還需要用劍嗎?她剛才還有要去拿劍的想法就是給於峰氣糊塗了。
果然,楊寒星只手肘往徐嘉脖子上一壓,他便毫無還手之力,她推着他往馬車角落裏去,將他仰頭卡死在了角落裏:“徐大人在威脅我?”
仰着頭呼吸難免不暢,徐嘉又一看一陣風就能吹到似的,劇烈地咳嗽起來:“寒星……姑娘,咳……寒星姑娘誤會了,在……在下只是在……替寒星姑娘陳述利弊……”
其實聽他講一講又不少塊兒肉,她今天種種確實都有些衝動——她最近火氣也太大了些,這樣不妥。
但事已至此,再同他說好話倒顯得反覆無常小人行徑,故楊寒星只是手略微放鬆了,並沒完全鬆開,神色也依舊是冷的:“徐大人需要我做什麼?”
徐嘉咳嗽當即跟着輕了許多:“幫在下勸一個人。”
“徐大人如何確定我一定能勸住?”
“在下相信寒星姑娘的能力。”
楊寒星又覺得他可能有些太高看了自己,但這種事上糾結顯然無意,她沒再多說什麼,只是接着問:“那徐大人要怎樣幫我解決於峰這事呢?”
“大同總兵接連打了敗仗。”
這事兒楊寒星知曉,朝中上下都挺憤慨,要求撤職嚴查,內閣接到摺子后票擬也這個意思,只是奏摺到宮裏便再沒了消息。宮裏有誰大家都心知肚明,不管是收了錢還是怕麻煩,反正他老人家沒發話,那就全當不知道唄,大同府百姓飽受戰亂之苦,那是他們該,誰讓他們生在大同府不是,你看達官貴人都生在京城,便沒這般事。
“這事宮中並不知曉。”
怎麼會?摺子明明到宮中了的。楊寒星鉗制着徐嘉的手肘下意識鬆開了。
“聖上不知,廠公也不知,”徐嘉趁機坐直了,“是司禮監秉筆蘇銘受了大同總兵毛良臣的好處,私自扣下了摺子。”
既然都出錢了,為何不直接給劉瑾,反倒拐彎抹角去收買一個秉筆蘇銘,毛良臣這個思路楊寒星也是不解。
“毛良臣之前同廠公不睦。”徐嘉又看透了她的疑惑。
楊寒星不太喜歡這種隨時隨地都被人看透的感覺,但她什麼也沒說,神態自若:“那這事同於峰有何關係?”
“於峰許久前便同蘇銘交好。”
難怪,楊寒星想通了一些事情,比如,為什麼當初段修己剛一出事直接宮中的就來了,應該就是這個緣故。
“所以?”
“所以,他知曉此事。”
楊寒星其實明白了他的意思,但她還是問:“那又如何?”
“聖上最忌兵患,廠公最忌欺瞞,只要此事東窗事發,蘇銘死則於峰必受牽連。”
楊寒星回到自己位置上坐好,重新同徐嘉拉開了距離。
她是真心實意的覺得他們讀書人都頭腦簡單,哪怕自詡玩陰謀乍一看還挺聰明的也是如此,就比如此時的徐嘉。
蘇銘是誰?那是劉瑾跟前的大紅人!八虎中的第九虎!大同的軍報是什麼時候的事?十月十六送到兵部衙門來的!這都過去半個多月了,上到大學士下到十三道御史各部給事中,有人說敢說一句嗎!如何東窗事發?
畢竟初次見面,直接罵人蠢終究是不太好,所以楊寒星什麼也沒說,還是很客氣的問:“如何東窗事發呢?”
笑容又浮現在了徐嘉的臉上:“東廠易主,於峰到了北鎮撫司,自然很容易便東窗事發了。”
這次楊寒星並沒再問如何東廠才能易主。
要是在之前,誰說這種話她肯定會以為這人是瘋了。但最近,段修己的死,楊延和莫名其妙的調任,這一切都在表示,如今的朝局並非表面上的風平浪靜,沒有誰永遠會在神壇上。
楊寒星沉思着,或許,這法子確實可行?
“徐大人需要我做什麼?”
徐嘉整了整自己方才被楊寒星弄亂了的衣衫,坐得規整:“方才同姑娘說過了,勸動一個人便可。”
“勸這人最終是為了什麼,我總得清楚。”
“易主東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