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走過雨季

那一年他16歲。時值仲夏，窗外瀝瀝細雨伴隨着他考完了中考。填報中考志願時，和許多同學一樣，他在志願欄里小心翼翼地填了“中師”。在他初中畢業的這所鄉村小學裏（帶帽初中），能考上中師，將來做一名教師，是百分之九十以上學生的夢想，不過最終卻有百分之九十以上的考不上。

中考成績下來，他考了412分。當年的中師錄取分數是375分，本可以去讀中師的他並沒有特別的激動和驚喜。因為遠在省城讀中專的大哥又是打電話又是寫信告訴他千萬不要去讀中師，一定要去縣城讀高中，將來考個大學什麼的。還說現在國家規定公務員必須要有大專以上文憑，如果讀中師就只能呆在那鄉旮旯里教一輩子的書。公務員是什麼他並不會認真的去領會，但在他的內心深處有個聲音告訴他：“外面的世界那麼大，我想去看看”。

從那一刻起，他的心似乎已經不再屬於哪個偏遠而落後的小山村。不過說實話，那時的他對公務員這個名詞還很陌生，公務員到底為何物，他一概不知。但既然大哥說了好，就一定沒錯，一定是個好東西。

於是，他放棄了成為一名鄉村教師的機會，毅然決然地選擇了上高中。對於兒子們的選擇，只要是讀書，沒有文化的母親認為都是對的，不管有多大的困難，她都毫不猶豫地支持，兒子們能讀書，是她最大的驕傲。而這個選擇對他來說註定要經歷一些事，要遇到一些人。

想讀高中，並沒有他想像的那麼簡單，因為他在中考志願欄里沒有選擇填報高中，所以高中也沒有理由選擇錄取他。縣裏僅有的兩所高中，一中和二中，一中是重點中學，二中是普通中學。如果他填報了高中的話，按他的中考成績可以進入一中。因為沒有填高中志願，不但一中不予錄取，就連二中也將他拒之門外。

母親雖然沒有文化，但為了兒子的學業，幾乎從未出過遠門的她不知哪兒來的鑽勁和韌勁，竟然通過多方打聽到一位在二中當老師的本家叔叔，然後又幾經周折找到了這位叔叔。從未謀面的叔叔知道事情的原委后，又看了他的中考成績，對母親說：“么嫂，沒事，家族中有讀得了書的娃兒是好事情，這事我來辦。”

就這樣，他在開學一個星期後，“順利”被二中錄取，而且進了這所普通中學的重點班--高一（1）班。學校的一切對他這個從未離開過家的少年來說都是那麼的陌生，又是那麼的新奇。

母親在城郊為他租了一間屋子，400元一年，至於柴米油鹽基本上從家裏自帶。將他安頓好后，母親回到家中繼續忙那些永遠做不完的農活。

讀書對大多數人來說，目的應該是明確的，有的想當教師，有的想當醫生，有的想當科學家，有的想當官，有的……

“為中華之崛起而讀書”這句名言他也知道，但他沒有這麼崇高而遠大的抱負，也許他還真的沒有認真考慮過自己讀書的目的是什麼，或許就是為讀書而讀書吧。至於大哥說的公務員什麼的，那似乎是遙遠的事，他確實也沒想過，只是在內心深處告訴自己要好好學習，因為他知道這是對常年奔波勞碌的父母最好的回報，何況他似乎對讀書天生就感興趣。

轉眼，兩個月已悄然過去，這所中學的一切已不再那麼陌生。由於初中的底子沒有怎麼打好，他在理科方面感覺很吃力，因為在落後的農村小學裏，教師就沒能怎麼教，他也沒有多少專門的時間可以學。不過在他放牛、割草、鋤地，甚至是拉屎之餘都喜歡書不離手。所以在文科方面還算不錯。在班級第一次綜合測驗的時候，他的理科成績低得可憐，可是各科總成績竟然在全級的第十一名，算是上等成績。

十七歲，是做夢的季節，和許多同齡人一樣，他也有屬於自己的夢。

這天，班主任分了一個女孩和他同桌。這是一個苗條、高挑而文靜的女孩，齊肩的頭髮，齊眉的劉海。他還從未和女生同桌過，所以有些緊張，不敢正面看女孩的臉，只是用餘光偷偷打量這位新來的同桌。而女孩彷彿永遠在目不轉睛地聽課，這多少讓他有些失望。在全班屈指可數的十幾個女生里，她的漂亮排不了第一也要排第二。那些年的故事不一定都是白雪公主或灰姑娘，也有侏羅紀。所以懵懂的他總希望能被難得僅有的漂亮女生關注。

失望歸失望，至少他還是有些自豪，畢竟其他男生沒他那麼幸運，他們大多身處失落的世界。

他們甚至沒有互相說上一句問候的話。直到有一天，女孩向他問了一個關於學習的問題。當他無不耐心的向她講解了問題以後，她竟然露出了難得的甜甜一笑和一句調皮的“謝謝”。文靜的女孩原來也有活潑的一面，而他第一次知道什麼叫心花怒放。他們就這樣成了有話可說的同桌，那種飄飄然的甜蜜感覺，他不知道這是不是就是傳說中的“愛情”。

後來，他清楚的意識到這不是愛情，這只是異性同學之間的吸引，暫且稱之為“好感”吧。因為在他的夢裏沒有她，走進他的夢裏的是另一個陌生的女孩。

那天早晨，雨大的出奇。上課的時間還沒有到，像往常一樣，他早早就進入了教室。這鬼天氣，就是撐着雨傘，他的褲腿也濕了大半，他擰了擰褲腿上的水，取出課本，準備開始預習今天要學的課程。不經意間，當他抬起頭的那一剎，一個女孩正好從樓梯跑上走廊，在他們班的教室門前跺了跺腳，一手提着書包，一手拿着剛收攏的雨傘抖了幾下。她穿一套色彩鮮艷的運動服，烏黑髮亮的頭髮紮成一條長長的馬尾辮，俊俏的臉龐洋溢着青春亮麗的氣息，美麗的身段在從屋檐上垂下的雨幕的映襯下顯得更加楚楚動人。

哇！好美！他不由得驚讚到。不用說，那一定是隔壁班的女生。當她走過他們班的窗前時，向教室里瞥了一眼，那雙美得無法形容的眸子和他的目光碰在了一起，那是什麼樣的一個女孩呀！清新脫俗而不失青春靚麗，嬌姿欲滴又有幾分端莊秀美。他能想到能夠形容美的詞彙對她都不過分。這還是真實的嗎？人世間真有這樣的絕代佳人嗎？他大腦中閃現出一句話：“此女只應天上有，人間那得幾回聞！”他被她的美驚呆了，在他平靜的心海里，猶如一顆火紅灼熱的隕石從天而降，一擊而起千層浪，使他心潮澎湃，熱血沸騰，久久不能平靜……時間彷彿永遠在那一刻定格。

從此，他的夢裏多了一個身影，一個熟悉而陌生的身影。熟悉，是因為每節課之餘他都要找各種機會希望看到她，甚至在上課的時候也心不在焉，總在想她的樣子，幻想和她在一起的種種場景，見不到她就會無比的失落，可是一見到她又會莫名的緊張。說陌生是因為她雖在隔壁班卻永遠對他若即若離，甚至她叫什麼名字他也不知道。這無盡的煎熬，讓他整天魂不守舍，寢食難安，人們說校花和笑話的故事似乎總是相伴相隨。

思念是一種說不出的痛，暗戀則是一種比說不出的痛還要痛的痛。多少次，他因和她的“無意間”擦肩而過而心猿意馬；多少次，他因她那迷人的回眸而心潮翻湧；又多少次，他因她的沒有出現而鬱鬱寡歡。“有一種痛叫酸楚”，這是他說的，這痛，是因為他為她揪心，這痛是因為青春的衝動，甚至有多少次，他看着鏡子裏的自己，心想那張英俊而多愁善感的臉不應該註定孤獨。於是，在青春荷爾蒙的作用下，他決定化思念為行動。一個美麗的計劃在他的心中醞釀。

首先，要弄清楚她的名字。這看似簡單的一個任務，對於靦腆內向的他來說，那幾乎比學數理化還難。因怕暴露自己的心思，他不敢公然向別人打聽，更別說直接去問她了，只能深情款款的唱：“風啊風啊不要去得那樣匆匆，請你為我問一問她的芳名”。別無他法，他只能想方設法的聽隔壁班同學們怎麼稱呼她，可是幾經周折還是沒有聽到。

終於有一天，一個千載難逢的讓他可以接近她的機會出現了。那是一天下午放學后，當他走過操場邊的乒乓球枱時，有幾個學生正在打乒乓球，而她竟然在其中。伴隨着心中的狂喜和緊張，他裝作若無其事的走過去，強作鎮定的對打球的同學們說：“我接一個哈？”

球技還算可以的他上來就奪下了坐莊同學的庄，因為只有這樣，他才有機會和她同台競技。對其他對手他有機會就下必殺技，而她上的時候，他總是盡量喂球，甚至被她奪庄還要說：“同學你太厲害了。”她那雙美麗的眸子在因得意而露出的甜甜的笑的臉龐的襯托下顯得更加楚楚動人。就是不知道她知不知道他是故意輸給他的，這也許是目前為止意亂情迷的他能而且只能為她做的事。

夜裏，他輾轉反正，她那雙美麗而迷人的眼睛一直在他的腦海里揮之不去，他心血來潮，一軲轆爬了起來，在昏黃的枱燈下寫下這些話語：

你的眼睛，

是迷人的湖心，

波心蕩漾，冷艷無聲。

我，是不會游泳的旱鴨，

不經意間，掉進了你無底的誘惑，

意亂情迷，不能自已，

想掙扎，卻越陷越深。

而你，卻未曾覺察，

就當這一切從沒發生，

冷冷的秋水，

任憑我的心沉淪、窒息，

直至死去……

平靜的湖面，

只留下一道惆悵的漣漪。

多少次，他多想把這這些話告訴給她，卻一次次看着她遠去的背影。

進入高二以後，隨着學習任務的越來越繁重，他對她的思念也與日俱增，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知道她的名字叫“洋”，這個來之不易的名字佔據了他內心的每一個角落，而她的笑還是那麼甜，她的人還是那麼的遠，他這邊已是天翻地覆，她那邊似乎什麼都沒改變。

由於理科是他的弱項，在分科時，他選擇了文科。班主任老師對他的選擇大為不解，苦口婆心的勸他說文科今後沒什麼好的出路，甚至以不給他辦轉班手續相威脅。但年少輕狂的他就是那麼認死理，偏不信那個邪，反而更加堅定了選擇文科的決心。

文科班是二中相對薄弱的班級，和他一樣從重點班轉到文科班的還有幾名同學，小可是其中之一。小可每天上課睡瞌睡，下課抽煙打牌喝酒，測驗考試就抄他的試卷。基於各種原因，老師們也不過多的啰嗦小可。

文科班的班主任是一位時髦的女老師。按照常人的推理，重點班轉過來的都是實在混不下去的。因此在高三的第一學期，小可和他都“理所當然”的被分到最後一排座位。對這個安排小可當然求之不得，而他雖然心裏極不是滋味，也只能無奈的接受現實。

一個月之後進行了高三文科班的第一次綜合測試，不用說，他第一，就是小可也因隨便抄襲了一下他的試卷也是排名靠前，這成績顯然讓班主任老師大感意外，不可能呀！！！

第二次測驗結果也八九不離十。大概班主任也去理科重點班了解了一些情況，竟然第一次找他談話，不過都好像與學習無關。因為她的自尊心不允許她向他解釋什麼。最後班主任總算切入了正題，問他坐這裏能不能看得見黑板。他對坐最後一排本來就不舒服，故意用諷刺的口吻說：“我的視力好得很，就是在教室外邊也看得見。”班主任也不生氣，和顏悅色地說道：“其實，讓你們坐最後一排，是因為你們的個子太高，坐前面會擋住後面的同學。”

他在心裏暗笑道：我一米七三的個子，雖然在班上也算個子高的，但坐前面的有一米八幾的呢！這算什麼理由？

不過，班主任最終還是把他調到了中間的位置，而小可依然在最後一排巋然不動。

高三的學習任務更加繁重，一人在外的他不但要自理生活，還要夜以繼日地看書學習。但是為了能有機會見到伊人，他還要為製造與她邂逅的機會而大傷腦筋。想她已經成為了他學習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小城的郊外有一處公園，離他租房的地方不是太遠。公園的規模不大，有一座小小的寺廟和一片幽靜的松樹林，盡頭是一片懸崖，這是情侶們和學子們經常光顧的去處。他也經常在每天放學後去公園裏看書。在林間一邊看書一邊享受徐徐清風和花草樹木的芬芳的同時思念一下心中的人兒也算是一種傷感的美。

這天下午，他正在專心致志的看書，眼睛的餘光發現一個人從不遠處的草地里走過。他下意識的看了一眼。天哪，那不正是他朝思暮想的女孩嗎？她怎麼會出現在這裏？他的血液立即沸騰起來，心慌意亂得茫然不知所措。就在他緊張而又興奮的偷看着她的時候，一個男生的身影出現了，而且他們竟肩並肩的走在一起。這個男生他再熟悉不過，不是別人，正是在他的眼中不學無術，連老師們都不敢招惹的紈絝子弟小可。

這怎麼可能？他心中的女神怎麼會和這種人在一起？幻覺，一定是幻覺，他使勁揉了一下眼睛，不敢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但事實就是事實，他們牽在一起的手什麼都說明了。完了，一切都完了。他頓時覺得天旋地轉，有如被五雷轟頂，心就像被一把鋒利的匕首深深刺入，痛得他無法呼吸。手指無意識的把手中的書抓得好緊，指甲竟穿透了書頁，有一種恨是愛到深處……

不知過了多久，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天開始下起了小雨，他還沒有緩過神來，他的心情五味雜陳，是苦？是恨？是痛？還是想殺人？本來綠意盎然的公園盡然變成了黑色，她和公園裏的人們早已離去。他瘋狂的奔向懸崖邊，雨水無情的打在他的臉上，卻痛在心理。他歇斯底里地向天空吼道：“為什麼，為什麼？”然後無不傷感的唱起了《別怕我傷心》，他那凄楚的歌聲雖然很感人，但除了空曠的山谷和淅瀝的小雨還有誰聽？

如果說暗戀也算愛情，那麼失去暗戀並不會比失戀的痛輕多少。在這近兩年以來，她的一顰一笑，一言一行無不牽動着他的心，牽絆着他的夢。她在他的夢裏，在他的心裏，在他的思念里都從那個夏天下雨的早晨開始相伴相隨。一直以來，她自然而然地成為他奮鬥，他努力，他拼搏的原動力。而這一切美好的記憶都在另一個瞬間被重創而破碎。他的心在滴血，他的世界變得暗無天日，他的歌聲變得無比凄美。

學習也許是療傷最好的靈藥，他除了學習學習再學習，還是漫無目的的學習，除此之外他還能做什麼？其間，他或許還因此而傷了某些女同學的心。

這年九月，雨季已過，他帶着一張提前錄取通知書，帶着些許莫以名狀的情懷離開了故鄉，離開了小城，離開了曾經給他帶來無比的快樂又給他憑添了許多痛苦的人。

多年以後，她的樣子已隱約依稀，而那段往事、那份愛戀卻刻骨銘心，這就是他的青春。他的人生因留下些許遺憾而沒有遺憾。那些愛恨情仇也許真的能一笑而過，抑或一哭而過。在那如歌的歲月，她在他的心裏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記，而他在那煙雨蒙蒙的花季留下了自己青春的足跡，雖然曾經心痛卻無怨無悔，因為那種痛原來也是一種青澀而值得珍藏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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