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夢回五爪金龍

1、稻田

除了山還是山，這是我對家鄉的總體印象。我小的時候，家鄉流傳着一句話：天無三日晴，地無三里平，人無三分銀。簡簡單單十五個字，道出了家鄉的貧窮與艱苦。但是，貧窮的條件和艱苦的環境對於孩提時代的我來說並不算什麼，因為那時候留在記憶中的總是樂趣。

我家住的地方是一個四面環山的盆地，說是盆地其實也稱不上，因為中間也是起伏不平的。有一條彎彎曲曲的小河穿過盆地，成片的稻田分佈在小河的兩岸，稻田與山交接的地方散落着星星點點的房舍。

春夏之交，田野上到處是綠油油的，這正是覓秧雞蛋，通黃鱔的大好時節。站在田間，微風吹過，層層疊疊的綠浪迎面撲來，彷彿頃刻間就會將人淹沒在這延綿的綠海里。遠處不時傳來的秧雞的咯咯咯的叫聲總是讓人興奮不已，那蛇一樣的黃鱔現在想來還有些讓人頭皮發麻，可是那時竟然對通黃鱔樂此不疲。

到了秋天，金燦燦的谷穗輝映着鄉親們岩黃的臉，老人們那溝壑縱橫的臉銘記了日復一日的辛勤勞作，卻掩飾不住豐收的喜悅，他們抽着旱煙，卷着庫管，提着鐮刀，一副要大幹一場的樣子。田埂上的假人舞動着長長的薄膜袖子，麻雀們已分不清是真是假，嘰嘰喳喳的陣起陣落，抑或突然間鋪天蓋地的向遠處飛去。

冬天出奇的冷，田間地頭已經很難看到鄉親們的身影，忙碌了一年也該歇歇了。一到下雪天，有個去處就成為了孩子們的樂園--“五爪金龍”。

2、五爪金龍

“五爪金龍”是離我家有三、四里地的一個山沖，它還有一個名字叫“長沖頭”。之前，我一直都不知道它為什麼叫“五爪金龍”，直到上初中后的一天，我爬到了長沖頭對面一座叫“雷神坡”的山頂，長沖頭的全貌盡收眼底：一頭是分岔的五個坡頭錯落有致的伸展開來，另一頭是一直延伸到遠處的崇山峻岭之中的長坡，那不正是一條卧龍伸出的巨爪嗎？山坡的泥土大多是黃土，沒有樹木的地方露出片片金黃，我突然間恍然大悟，原來奧妙盡在這裏！

五爪金龍的兩側被另外兩條山嶺圍着，它們之間形成了兩條兩三百米深的峽谷，兩條峽谷中間都有一條小溪，在它的前面彙集成一條更大一些的溝渠，最後流進家鄉的那條小河。五爪金龍的正前方就是我們的居住地，乍一看去，猶如一條神龍日夜守護着這塊靜謐而質樸的土地。

追野兔

現在，五爪金龍仍時常出現在我的夢裏，那裏留下了我童年美好的記憶。

下雪天去追兔子是最有趣的事，和哥哥弟弟帶上我家的“黃獅”、“黑虎”，拿着自製的弓箭，在鞋底紮上“草馬”，大家你追我趕的不到半個小時就到了目的地。

走在五爪金龍的林間，雪地上橫七豎八的散佈着大大小小的梅花印，都不知道是兔子還是松鼠或是誰家的狗兒留下的。遠處不時傳來此起彼伏的犬吠，看來已經有人捷足先登了。

雖然我們對追野兔這事興趣很濃，但是我們從來都沒有抓到過兔子，甚至有幾次竟然眼睜睜的看着兔子從我們的包圍圈中溜走。倒是那些“老苗”(我們小時候對苗族獵人的稱呼)經常抓到兔子或野貓什麼的。不過結果對於我們似乎都沒那麼重要了，就算沒有收穫，回來時一路還是那麼興緻勃勃，只是對那些“老苗”多少有些羨慕嫉妒恨。

春天來了

春天來了，各種野花開滿了山坡。特別是那成片的杜鵑花，從遠處望去，紅花似火，紫花像霞，白花如雪，開的好不熱鬧。我最喜歡的是那些林間草地上各色的小花，它們從不張揚，也不自卑，在含蓄中無聲無息地綻放自己，雖不起眼卻為春天更添許多美麗，就像鄉親們一樣，年復一年的默默耕耘着這片古老的土地，沒有名利，沒有風光，卻為明天播下了希望。

小草都掙脫了冬的束縛，偷偷換上了嫩綠的新裝。我們騎着牛兒，或唱着山歌，或吹着口哨，或打着“喔喝”，那悠遠的聲音在山間回蕩，久久不能平息。牛兒悠閑地啃着青草，不時抬頭張望，那是遠處傳來了哞哞的叫聲，它也哞哞的回應兩聲，然後繼續低頭吃草。弟弟的膽子最大，騎牛時可以倒背騎，還可以站立在牛背上，手裏拽着韁繩，任牛兒飛奔在鄉間的小路上，每一次我都會替他捏一把汗，但每次他都能安全着陸。

牛是農家的主要財產和生產工具，耕田種地都需要它。農耕時節，走在田間地頭，到處都能聽到此起彼伏的吆喝聲，五爪金龍的山間小路上總能看到三五成群的村民們忙碌的身影，他們正忙着犁田打耙，或往自家田地里背糞（農家肥）。孩子們也不能閑着，他們的小背簍也裝得滿滿的。一年之計在於春，誰都怕耽誤了春耕的好時節，就連路邊的野花也像怕落下似的，競相開放着，朝夕必爭的享受着春天的陽光和雨露。

端午

端午節這天，孩子們都特別興奮，因為不用上學，不用種地，也不用放牛或割草，就連大人們也放下手中的農活出去“游百病”。

我們早上吃過粽子，帶上口缸，向著心中的聖地出發了，這聖地當然是五爪金龍。那時我還不明白什麼叫“游百病”，我們主要目標是去摘“莔莔”（音猛，一種野刺莓，有很多品種，味道也各不相同），漫山遍野的“牛角莔”、“栽秧莔”，“蕎飯莔”，還有黑油油的“雞屎莔，總能讓人饞得口水流”。

“雞屎莔”的味道最好，但我都不知道為什麼叫它“雞屎莔”，它和臭氣熏天的“雞屎”怎麼能夠相提並論？也許都是黑顏色的緣故吧。摘“莔莔”的時候，手被刺扎是經常的事，但比起那誘人的果實，被刺紮實在算不了什麼。接近中午，每個人的口缸都盛得滿滿的，人也吃得舒舒服服的，那時最幸福的事莫過於大把的抓着一顆一顆摘來的“莔莔”滿口嚼着。看着口缸中金燦燦的“莔莔”，隨時都有一種想抓來吃的衝動，但要帶回家去和老人們分享的，於是采兩片樹葉蓋在面上，眼不見心不動。

“莔莔”摘得差不多了，就到山谷的小溪裏面去抓石蚌。石蚌生活在山澗小溪的石縫裏，和癩蛤蟆長得差不多，區別是它的皮膚要光滑一點，特別之處是瞳孔是菱形的，而癩蛤蟆的瞳孔是圓的。石蚌的肉鮮嫩美味，是我們小時候難得的佳肴。我是抓石蚌的好手，憑石蚌發出的“叭叭叭”的叫聲來追蹤它，每次都能抓到一兩隻，用一根線系在它的腿上，放進塑料口袋內。累了就回到五爪金龍的坡頂上休息。

五爪金龍的坡上長滿了杉樹、松樹、樺樹和各種灌木，四季都是鬱鬱蔥蔥的，林間空地上到處都是綠油油的草地、軟軟的苔蘚和蕨類植物，還有大大小小的蘑菇。找塊平坦的地方，席地而卧，陽光透過樹冠的空隙暖暖的照在身上，不說有多愜意。

午後，在清脆的鳥鳴聲中漸漸入睡，直到不知何時被悠揚的山歌吵醒。家鄉的少男少女們都喜歡在端午這天游百病、唱山歌，有許多情侶都是通過山歌認識甚至喜結連理的，正如山歌唱的，男：“大河漲水淘河沙，魚在河中擺尾巴，哪天得魚來下酒？哪天得妹來當家？”，女：“大河漲水浪打浪，魚兒擺尾河中央，魚兒想喝清亮水，妹妹想哥想斷腸”，真是郎情妾意，好不浪漫！

雨季

雨季，暴雨瓢潑似的傾瀉而下，小溪里的水都已爆滿，一路奔騰着向盆地衝去，無數條的溪流匯聚在一起，原本安詳的小河，一改平日的靜謐，頃刻間波濤洶湧、雷霆萬鈞，地勢低洼的地方早已變成了澤國，那波瀾壯闊的場面讓站在岸邊的人無不感到心靈的震撼。小河兩岸的農田，默默地忍受着洪水的肆虐。而這一切絲毫不能減少孩子們的樂趣，面對滔滔的洪水，他們永遠也不會明白為什麼大人們要唉聲嘆氣。

大河漲水的時候，孩子們成群結隊的到河邊去撈魚，因為河水渾濁，魚兒們要找清亮水喝，田間的水是清亮的，開個水口，放一股清亮水流到河裏就會有魚兒來水口處。孩子們卷着褲腿，拿着撮箕，往水口處一插，總能撈上幾條魚來。他們為了撈魚，全然不顧這暴漲的河水。記得有一次，我為了爭搶一個水口，跑得太快，竟剎不住車，一頭栽進渾濁而洶湧的河水裏……不過別緊張，這難不了我，因為絕大多數孩子都是游泳好手，我正好屬於這絕大多數。不過現在想起來，還是有些后怕，那時畢竟是孩子，平時在河裏洗澡被淹死的小孩也不是沒有，有人說是被水猴子抓了。

生命之水

遇到乾旱的季節，五爪金龍兩邊的小溪可就成了下游一大片田野的救命水源，所有的稻田都要靠它來灌溉，枯水季節的水流量有限，只能一家家的依次灌溉。鄉親們為了能讓自家的田得到水，都要排着輪次去“守水”，因為怕被其他村子的人來插隊，甚至要整日整夜的守在水源處，夜間打地鋪在野外露宿，還要經常沿着溝渠視查，看是否有其他人“偷水”。為了水而上演的紛爭也時有發生，這似乎與平日鄰里的和睦格格不入。

有時輪不到自家放水，就只能到水井裏去挑水澆秧苗，以防秧苗枯死，田裏的那些秧苗可是一家人全年的希望。幸好井裏的水總是不會幹涸，這還要得益於五爪金龍茂密的樹林涵養了這生命的水源。水對於那時農村的重要性現在的人們特別是城市長大的人們是很難理解得到的。

小河裏的故事

小河兩岸的田可就要幸運得多，從小河裏抽來的水基本上能保證灌溉，因此用水不會顯得那麼緊張。大人們的擔憂和緊張孩子們是體會不到的，乾旱並不能阻擋他們的童趣。一到中午，三個一群，五個一夥的邀約到小河裏去洗澡。

大堰上是我們常去的地方，這個地方大壩上水面寬闊，水流平緩，有深有淺，能滿足各種游泳技術檔次的人的不同需要。壩腳水流湍急，綠波蕩漾，水中嶙峋的怪石長滿青苔，不時還能看到水蛇游來游去，讓人不寒而慄。我們都不敢到壩腳去游泳，只有個別膽子大的大一些的孩子敢到壩下去。

白天，哪些大姑娘們是不敢下河洗澡的，到了傍晚，當月亮升起的時候，在撲鼻的稻花香中，閨蜜們邀約到隱蔽的河段去洗澡，男孩子們會悄悄的尾隨其後，躲在河邊的樹林裏偷看她們洗澡。有時一個不懂事的孩子突然跳出去，大吼一聲，嚇得女孩們急忙將身體藏在水裏，在岸邊的慌亂將衣物捂在胸前，她們有些穿上衣服的會來追偷看的人，嚇得偷窺者們嘻嘻哈哈的笑着逃開了。

小芳

童年的腳步就這樣漸行漸遠，少年的心叩醒了懵懂的青春夢。我們當地流傳着一首民謠：“好個暑種小雞場（當地的俗名叫暑種雞場），金龍追鳳凰，誰能識得破，代代做君王。”民謠的含義與真假早已無人問津，但和五爪金龍遙相呼應的一塊風水寶地，地形和鳳凰確有幾分相似，在“鳳凰”的背部，坐落着方圓十里唯一的一所公辦鄉村小學—我的母校。那是當時我們農村的孩子接受文明和知識的唯一源地，雖叫小學，卻辦得有初中，我的小學、初中都是在那裏度過的。

小學的時候因為要干農活根本沒有好好的學習過，上課時是學生，下課後就變成了地地道道的“小農民”，別說預習了，就是連做作業的時間也沒有。所以我在初一第一學期的成績是班上的倒數第一。我們班的學習委員叫小芳，她的美麗和成績一樣的數一數二，我認為他是全班男生關注的焦點，當然主要是我關注的焦點。在我眼裏，她的舉手投足、穿着打扮還有她上課時的樣子都是那麼的美，但是成績的巨大差距使我有些自卑。

我們的班主任是一個年青的男老師，因為一次小小的事件，我這個倒數第一竟然讓他刮目相看，初一的下學期班上組織了學習興趣小組，他居然將我和小芳編在文學小組，並要求我們每個人都要制定一個學習和超越的目標。我當然將小芳定為我的學習目標，和她一起學習的時候我又興奮又激動，心裏就像有一隻小兔在到處亂撞，隨時都要蹦出來似的，連和她說話也語無倫次。

全班六十多個人，倒數的要趕超正數的，難度可想而知，但我為了心中的偶像，我沒有想那麼多，一心想的都是學習、學習、再學習。早上5點起床，去挑一擔水回來就開始看書，老師還沒上的課先預習幾遍，上課時就容易接受得多，下課後同樣要去放牛，可手裏隨時都拿着書本，有時牛把別人的莊稼都吃了也不知道。放牛的時候，在五爪金龍的林間找一處草長得旺盛的空地，把牛繩系在樹上讓牛自己吃草，自己則坐在草地上看書。

上了初二，我的成績已經升到中等。隨着成績的上升，心理的底氣無形中增加了許多，喜歡小芳的心思也與日俱增，她的笑容總在我的腦海里浮現，他的樣子總在我的心裏揮之不去，但是膽小的我總不敢對她說些“有用”的話，從五爪金龍采來的野花，也不敢送她，只能讓它慢慢枯萎。每天放學后，只能目送她遠去的背影消失在小路盡頭……

晚上，在昏黃的油燈下，我在練習本上寫下了幾行字：“鳳凰本愛梧桐花，有心留鳳把花插，但見落花飄滿地，不見鳳來空看花。”現在想來，初戀是朦朧的、青澀的，有淡淡的感傷，有些許憂愁，卻又是最純真和雋永的。

夢境

這一切都停留在歲月的記憶里。現在回家鄉的機會已經越來越少，每次回去也成了匆匆過客，根本沒有閑暇的時間再到五爪金龍去故地重遊。孩子們的笑聲和那悠揚的山歌早已遠去，美味的“莔莔”也只在回憶之中，小芳更是多年不見……城市的喧囂和浮躁取代了一切，現在的所思所想和孩提時代已然不同，可內心深處那濃濃的鄉愁卻永遠也不揮之不去。

我曾做了無數次的夢，夢見政府在家鄉進行了水利改造，五爪金龍的前面山口築了一道大壩，正好和兩面的山坡同高，涓涓細流越積越深，加上雨季的水量，五爪金龍周邊的山谷變成了湖泊，將它團團圍住，它變成了名副其實的游龍。在五爪金龍的庇佑下，雨季的洪水再也不會淹沒村莊和良田，旱季的烈日再也難不倒勤勞的村民。

相反，以前的荒山野嶺建起了農家樂，辦起了生態旅遊。村村通了公路，你可以自駕帶上妻兒，來到美麗的五爪金龍，蕩舟碧綠的湖面上，吹着口哨，打着喔喝，聽着山妹子甜甜的山歌，或劃到五爪金龍的坡頂去摘美味的“莔莔”，在林間搭上帳篷，呼吸新鮮的空氣，享受大自然的寧靜。當地的原生態蔬菜、瓜果和糧食源源不斷的運往城裏，相親們富裕了，他們還是那樣的質樸，卻沒有昔日生活的窘迫；孩子們仍然那樣的天真活潑卻可以無憂無慮地上更好的學校，受到良好的教育……

這一切都是夢嗎？如果是，我真希望它不要醒。“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

五爪金龍啊！我魂牽夢繞的故土，生我養我的地方！你遠行的孩子何時才能回到你的懷抱，你是否已經把那天真爛漫的歲月遺忘？這時，耳邊迴響起了那首老歌：“歸來吧！歸來喲！浪跡天涯的遊子，歸來吧！歸來喲！別再四處漂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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