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夕映黃鶴(下)
“公子小心!”窸風先自己上了岸,而後便忙着來扶煜臣。
“不要這樣。”煜臣輕意無束地一笑,婉卻了窸風伸過來的手:“我又不是那些老爺,哪裏就有了這些老爺做派了。”
“是,是。”窸風笑着收回了手,亦不覺尷尬的。
“岑仵作,我們往哪裏去啊?”未等窸風問完,岑因已背着手大搖大擺地逛入了人叢中。
岑因一面走,一面單指指天地解說道:“排場熱鬧嘛,自然是黃鶴樓第一,但那裏的菜不好,華而不實。還是夕映樓的菜好些,四季常備年頭上好的紹酒,用來糟鵝糟鴨的,那真是流香溢齒。”
“稀奇稀奇,這江城可有些稀奇的地方。”窸風沒有理會岑因,而是自嘆道:“別的地方,熱鬧華集之地都在公門左近,此處可是比驛館初出的一帶熱鬧的多了!”
“這便是,便是……”煜臣沒有說下去,自己也笑了。
連行成陣的燈籠銜掛在樓宇間,明晃晃的,照在行人的臉上,映入衣履間,又褶成了浮織的連漪,不經意的諦視間,暗生出走筆躚綽的流紋;還有細碎的星火,伴隨着一陣陣的笑鬧,流竄蠅飛,歡夜無添。走在這路上,煜臣只覺得滿眼都是光,光中有數不清的人影,或倚在門首,相邀向笑,或流步叢中,別去不顧。
不知不覺間,他二人已被岑因帶着,走進了夕映樓中。這夕映樓與黃鶴樓一般格局,不過整整小了一倍。方入門便見中堂梯壁上懸着一匾,上面四個金書的今草大字——夕映黃鶴,兩旁襯着一聯詩,亦是金書的今草——樓台今古粉飾空,江山落影千佛中。樓中坐客盈攘,卻不聞喧鬧。堂中都是蘇楠木的八角桌,古雅小巧,奉饌亦精;此外樓上楹廊,復有湘簾半垂,花熏撲散。此間樓上樓下點的都是一色的瓜珠型緗縐燈,緗縐透瑩,又揉碎華熾,照的廳堂內外,麗瓦飛甍一片清綽的通明。堂倌輕整的腳步在排布有序的桌椅間穿停着,捧杯換盞,過處皆無擾。
“喲!這不是岑相公嘛。”一面就有人招呼了上來:“岑相公今日帶了貴客了!還是老樣子?”說話的是一個儀貌整潔的中年男子,穿一身深淺搭配的茶色細錦衣裳,臉方而平,面有微須。他說話時中正的一揖,臉上帶過溫和妥帖的笑,想是此間的一個管事,專與熟客熱絡的。
“這位是京中來的郭大人,和郭大人的書僮,貴客!”岑因一面往裏走,一面道。
煜臣這會兒方留意到,行動無拘時,這人的步態便是穩健而清昂的,臉上的神情也一樣,四顧的眼中自有光芒,熒煌的燈火也掩之不去。
“郭大人!”那男子正要與煜臣行揖。便被岑因清亮的聲音搶斷了。
“喚雲廳,茶要半溫,不要青駿眉。”岑因一面走,一面道。
“是,是,郭大人請,小相公請。”那男子陪着笑,已忙而不紊地迎到了煜臣身旁。
煜臣並窸風也跟着往樓梯上走,樓梯頗抖直過了,亦不夠寬敞,走起來便有些拘人。那木色應是很舊了,在緗縐燈明而不灼的光暈下,溢潤如珀,細時無聲。
走上三樓,再轉過一廊,便到了喚雲廳了。廳首自然塹着一牌,是鉕成新雲狀的碧桃木,上面落着四個細筆書成的今草小字——喚雲不住。
四人入得廳中,只見這喚雲廳乃是一見十尺見方的小室,入門處陳着一架梨木鏨雲的素縐屏風,屏風后是一張與樓下堂內一式一樣的八角桌子,除卻窗前青檀分柳架上一捧四季常開的吊珠白蘭,此外再無裝飾。桌上已烹了香,淡淡汩汩地,自青瓷爐中騰出,煜臣淺淺地一嗅,像是建中產的白籽木香,有清神之用。
“我已是餓了!”岑因不遑多讓,便要就坐,一旁自有着裝整潔僮僕接過他脫下的風氅。
“我也餓了。”煜臣將風氅脫去后,也坐了下來。窸風未着外氅,但這屋中被炭火烘的熏熱,他自也脫去了那夾絨的比甲和帽子。
“我喜歡這地方,又因,此處也是個自在之所!”岑因又道
“哦,怎麼說?”煜臣仍舊那樣平和而溫地問着。
“簡單,簡單啊。”岑因說嘆着一笑,似有些苦意在其中。
二人說時,已有兩個堂倌奉着新茶並菜牌進到屋中來了。
岑因看也不看那菜牌,便信口道:“胭脂鵝脯,紹酒鴨胗,珍珠圓子,糖漬魚肚,白灼冬菇,豆腐釀筍,百合綠豆羹,還有,還有什麼時鮮的小菜也各加一份!”
“呵!”窸風又不禁一笑。
“你又笑什麼啊?小書僮。”岑因望向窸風,故作認真地問道。
“我笑,岑仵作看着斯斯文文的,沒想到飯量竟這樣好!”窸風亦望向岑因,笑應道。
“是了!”岑因認真地一頓,又將那才要退走的堂倌喚了回來:“再加一大碗綠粳米飯!”
這會兒,連那堂倌亦訝了一訝,又不好說什麼,只得唯唯地應了。
“據在下所知,這綠粳米的均價,在兩湖一帶可是不便宜,足足值得五錢五分銀子一石呢。”煜臣略略低眼向那奉茶的青瓷盞具一望,雲淡風輕地說道。
“不錯!”岑因點了點頭
“那這一大碗……”窸風定望向岑因問道,特特加重了那一個“大”字。
“郭大人,可明白了?”岑因低頭望着手中晃蕩的茶水,徑問道。
“大約明白了!”煜臣不假思索。
“公子,什麼?”窸風頗有些不解,卻也沒有太過好奇。
“呵。”岑因抬起頭來望窸風一笑,接着道:“綠粳米的均價是五錢五分銀子一石,特時特地,或許還不止。而普通粳米,乃至於稻米的價格,可就遠遠的,不到這麼多了。交到大人手中的賬簿自然萬無一失,大人縱然有疑,但這人生地不熟的,稍有偏差,恐怕就要錯了方向了。呵!”說畢,他悵悵地一嘆,無奈且深。
“岑仵作既有此意,直說便好啊!”煜臣也飲了一口茶,語聲平和,並無責貸。
“同大人這樣的聰明人,在下才忍不住,耍這個聰明呢。”岑因應道,他一直看着煜臣的眼睛,不卑不亢,有理有節。
說話間,菜已上來了。身着本色絲麻夾衣的堂倌先將盛在一個竹排樣的白瓷盤子中的青白分明的豆腐釀筍端至桌沿,然後是鋪在海菜上朵朵齊整又鮮灼的冬菇,糯米晶瑩的珍珠圓子,糖漬紅亮的魚肚,沉色深艷的鵝脯,花雕甜熏的鴨胗,並已熬化了的百合綠豆羹……最後才是那一大碗盛在碧色瑪瑙鼓腹碗中的綠粳米飯。
“菜已齊了,三位客官慢用!”此地的堂倌想來是久經調教的,三人不急不慢地上畢菜,見狀遂附身一揖,便挈着托盤茶巾等退了出去。
三人面面相覷着,竟是誰都沒有下箸。這樣靜了一會兒,還是窸風先起身,往煜臣面前的白瓷青玟碗中盛了一勺百合綠豆羹,一面道:“公子,餓了這一會兒,先喝點湯吧。”
“嗯,你也吃!”煜臣不忍拂卻,再者也是實在餓了,便撥動起碗中的湯匙,略吃了數口。
“是在下不好,好些事情也不是一時半刻解決的了的,大人不必太過耽懷。”岑因說著,遂爽朗地揀過一片鵝脯嚼了起來,有道:“不然怎樣呢?這綠粳米飯再怎麼金貴,也已經是盤中饌了,當食即食!”
“我倒還不至於這樣庸人自擾,想不開的。”煜臣淺嘆着,又放下了湯匙:“我不過是一認真想事情,就懶待動彈的。”
“這卻是實情了!”窸風說著,望煜臣的眼神不無擔憂,非只是為了這一樁事情。
“唉……”岑因也嘆聲了起來。
見岑因如此,煜臣也無心再思了。但窗外夜色愈濃,隔着一軒紗影,遠近處星雲如雨,吹落不盡。他恍地就想起了今日公堂之上,那陳情坎凜的農夫,也可說是刺客,總之是叫人難釋,那草芥韌風一般的,可欺的悲志。
“郭大人!”岑因喚道。
“嗯?”煜臣連忙去應。
“吃飯吧,可不要可惜了這一餐好飯……”岑因卻只黯黯地說了這一句,然後便低下頭,撥弄起了碟中的菜肴。
煜臣當然知道他欲言又止,或是千頭萬緒,不知該從何說起,亦或是,徒勞口舌也無意義,索性就不說了。這人耿直,機警,談鋒甚健,卻也易感易惑,心思忍愴。這其中種種,當不止是為了那點功名未遂的事情。
真是,看不清也看不夠的人心呢……煜臣這樣想着,也緩緩地動箸,吃了起來。
“郭大人,其實……”
“叫我的名字好了,或者你隨便稱呼……”煜臣說罷,又忙地抬起頭來,有些尷尬似地笑了笑,隨意道:“不是什麼大人。”
“好,郭兄!”岑因也不虛矯推脫的:“郭兄,其實啊,有的時候我真是糊塗呢。
“岑兄!“煜臣也改了稱呼:“且莫輕言,靜觀後事才是!”他輕鬆地笑着,眼中清霽流澈,一時清闊。
“嗯……”岑因胸中雖尚有鬱結未解,但見煜臣如此風度,亦稍稍寬心了些,於是點了點頭,也暫放下了那沉重不提。
夜近闌空,樓外燈火滿城,喧囂依舊。此間卻是靜了起來,瓷爐中的香靜靜地燃着——橫縐煙嬈撲夢遠,遙意山河去冥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