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探夜

第181章 探夜

“什麼?什麼?姑娘的意思是?”

宗府不見豪敞的後庭書齋里,宗闊正一臉愕然地望着眼前一個勁裝利落,冪離遮面的年輕人。他家常穿一件湖藍色福祿紋織錦緞的寬大袍子,外罩着淺蔥綠的比甲,右手中指上碩大的一枚金水玉扳指,頭上簪的也是金水玉的雲菇短簪,眼下時新的款樣玉色,不見得怎樣貴重,價格卻不菲。他毛髮已見稀疏,前額梳的光光的,薄薄的一層頭髮緊貼在頭皮上,越發顯得那顆腦袋渾圓而沌。

“我的意思是,你們住手吧,這樣下去,一點好處也不會有的。”那人抬起頭來,冪離敞開的一隙間,細利的眼中目光凌凌地逼來。她傲慢地將身子一轉,冪離上的輕紗又動了動,在與爐煙的牽扯中泄露出了那張形容平淡的側臉,正是曹雋兒了。她變了許多,迎着這室中裊繞浮媚的濃熏,眼神不自主地起伏着,抑揚間,似是清穩了,眉目也顯出了些英秀,雖仍常蹙常斂,已不是從前的猥避又狂了。她還是喜歡扮成男裝,一件玄色菱紋綃的緊身袍子,露出裏面一件青蓮色素綃的裏衣,腰上束着西北一地常見的羊皮革帶;頭髮梳成一束,聳在頭頂,帶的冪離也是深色的。湖中濕寒的深冬,她也只穿成這樣輕簡,立在這珠綉環繞的暖室中,彷彿將室外的冰冷寒涼也一道帶了進來,又靜崢地巋然着,不為所犯。

“曹姑娘,您……那曹大人的意思呢?”宗闊遲疑難下,身子半俯着,胸中自盤算萬千。

“呵,他的意思!”曹雋兒竟抱着劍笑了,瘦勁的肩膀輕聳着,一絲淡漫的不屑從眼間飄過:“他日你性命有虞,也指着他來替你擔待么?”

“這,又是什麼意思啊?”宗闊的身子俯的更低了,語聲也愈發懇切,還有些憨厚,渾然懵懂似的。他早已習慣了這種攀諂的作派,不管情狀如何,人心如何,他自有他的打算。

“還是等着崇王替你們擔待啊!”曹雋兒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背過身去,繼續傲慢地說道。

“崇王!”宗闊驚直了身子,其實他一直為曹琦奔波,其實並不知曹琦身後的干係,從前小心翼翼不能打探的,現在更無從得知了。

曹雋兒瞥見了他這一晌的驚惶,不以為意。她又踱了幾步,向著這幽齋盡頭燈案上供奉的一幅筆意張恣的濃墨牡丹圖。

“越是位高權重的人越是只曉得自保,這你總該知道吧。你一個微末小吏,怎麼敢這樣有恃無恐。”曹雋兒說著,眼神淡淡地欹下,有些苦澀,摸不到頭腦的傷感。

“曹姑娘是曹大人的女兒,為何,要對下官,如此,照拂?”宗闊怔怔地望着曹雋兒的背影,就像望着暗夜中一尊漆黑的靈塑,他有些怕,不知是怕那深不見底的,他從來一知半解的過去未來,還是怕的就是當下,曹雋兒手中那把又重又冷的長劍。

“哼!”曹雋兒無奈又不屑地一笑:“像你這樣的人,我真見的多了,明明就只是一顆棋子,最不要緊的走狗,倒還在輕賤,在你之下的人,做出那副張狂的樣子,真是豬油蒙了心。”

“這……”宗闊不防曹雋兒竟會這樣說,一時愣住了,又不敢同她辯,

“曹姑娘!,那,那……”宗闊想到公堂上岑因說起的來自西域的紅月沙棘,復又斷斷續續地,試探着問道:“日前仵作說,刺殺下官的那把刀上,有,有西域的紅月沙棘,那,那,這事與姑娘,與姑娘……”問到此處,他又訝住了,不知該如何問下去,好像是不該這麼直白的。

“什麼紅月沙棘,我不知道!”曹雋兒不屑多思,但她總曉得紅月沙棘的功用,對近來湖中的大小事情也略有所知,稍稍一串聯,就明白了一二。疑心自己方才出言太急,反惹了宗闊的疑心,又才轉過身,將宗闊上下量度了一番,方道:“有人要害你,要你閉嘴的人。”

“還請,還請姑娘明示?”宗闊

曹雋兒望着宗闊那一臉茫然的樣子,也不知是不是裝的。她想了想,還是應道:“總是他們安插在西北的人,人數甚重。”

“他們?”宗闊越發低疑。

“你為誰做事,你自己不曉得么?”曹雋兒耐心已無,說著便有些急躁。

“我,我,下官……”宗闊支吾了起來,背人處兩個眼珠子卻暗自轉着,所幸曹雋兒也沒大看他。

這屋子裏越來越靜,宗闊的呼吸在其中起伏着。曹雋兒卻只是無聊,許是她放誕江湖久了,行事就有些少俠氣,不似那些久居閨中的少女,她漸漸地就欹錯了雙腿,雙手抱劍在胸前,頭微微抬着,眉眼亦上挑,帶着些輕慢的不屑,又似倔強,彷彿在抗衡着什麼。

忽地,門外傳來了“咚咚”的兩聲。是有人在敲門,茜紗半卷的簾后,映見秀婉低傾的一片髻影,髻下的身子微微地探動着,還能看到手中承着托盤,托盤上形狀繁複的器皿。曹雋兒隔簾望着,彷彿能覺到那瓷壁的溫度似的,她輕漠地一眨眼,不知在那些往顧猙獰的記憶中,懷念到了什麼。

“哦,是敝妾,來,來送安神暖胃的薑桂薏米湯來。”宗闊一面說著,便得救似的拔身向外走了去,一面張聲喚道:“福娘,進來吧。”

“老爺!”門輕嚀地一開,隨風灌入室外那天長地久的寒冷,曹雋兒不禁打了個寒噤,卻不是因為冷。

“老爺!”這名喚福娘的侍妾是個二十餘歲的年輕女子,穿一身淡蜜色的花綢衣服,微方的臉上脂粉勻盈,濃淡正好,頭上雙鵠斜斂,游雲繞黛,中間一朵珠簪,點綴分明,便是方才隔簾望到的那倩影了。她推門時只開了恰好容身的一隙,才進門,就背着手重將門掩嚴了。放盤時亦小心翼翼,一切停妥后,方親捧親呵地,將一隻浮有纏枝雕花的白瓷圓盅奉到了宗闊手邊。

那托盤中共有兩隻一樣的瓷盅,福娘自然又款身上前來請曹雋兒。

“入夜寒冷,薑桂祛寒,薏米除濕,姑娘也用些吧。”她端柔地一福,娥首恭斂着,清虔的聲音是那樣近人。

曹雋兒只是看着福娘,她自然是不會承情的,就這樣看了一會兒,她恍地一驚,真對自己生出了許多疑心。忙提劍就走,頭也不回地,就奪出了這愈見幽惑的小室。

她在心裏埋怨方才那樣驚慌倉皇,在她的設想中,原該一直孤凜傲慢的,她也以為,自己早就可以做到了。就這樣,她帶着餘殃撞入了這濃寒的夜中,一路行的飛快,再反應過來時,已離開宗府有一條街了。

遙城上,馬滑霜濃。她緩下了腳步抬頭去望,天上什麼也沒有,四下也是悄然,唯有殘更伴夜,回迭的街巷間,遠了又近,近了又遠。

走吧,走吧,一路走下去,無論是風霜刀劍,還是天寒路遠,這是她的人生,她的道路啊!她有一些驕傲,微星燁曳的雙眼中,彷彿又看到了那西北的風沙,以及風沙中的勁草,城關,夕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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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妝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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