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夕映黃鶴(上)

第179章 夕映黃鶴(上)

待煜臣自公門中走出,天將薄暮,抬眼看去,只見一層柔柔暈暈的緋霞鋪在不遠處層城如遞,拓影鎔金的江樓上,連向一往無際的江水,眺望下長波橫帶,去也無聲。

雖說連日的小雪已晴,但隨着天色向晚,那濕冷便又重新浸滿了周身,立在台階上,煜臣不禁打了個寒噤。

“郭大人!”

煜臣聽到有人喚他,即回頭去看,只見竟是岑因,也從門中走了出來。他比方才多披了一件鬥草紋的單色錦風氅,一路走着,一路嘻嘻地擺着手,比之在公堂上謹小斯文的情狀活潑了許多。

“岑仵作。”煜臣亦慢下了腳步。

“郭大人哪裏去啊?”說話間,岑因已趕了上來。

“岑仵作哪裏去啊?”煜臣淡淡知禮地笑着,反問道。

“都這個時候了,天氣又這樣冷,自然是吃飯去了!怎麼,郭大人可有興趣做個東啊?”這人雖說不客氣,但說話時,神色愉悅,眸中清閃,亦不叫人不快的。

“這有何妨,倒是在下的榮幸了。”煜臣澹澹地笑過,從容應道:“不過在下這身官服,恐怕還要請岑仵作再多餓會兒,陪在下到驛館換了衣服。”

“那是自然的。”岑因爽朗一笑,應道。

於是二人登鞍上馬,離了衙門,往驛館中去。待回館更衣,問得窸風與蘭姑也未曾用飯,便欲攜上他二人一道出門,但蘭姑推卻,便只帶了窸風,三人也不乘車騎馬,就這樣步行着離館去了。

出門時,天已將黑了。煜臣穿的很簡單,是一件淺青色的暗地雲生錦袍子,頭上只簪了一根玟犀簪,外披一件月白綺兔絨氅,他畏寒,尤其是這湖湘之地濕氣侵骨的深寒。窸風自也穿的隨意,一件葵色松枝錦半新及膝袍子,裏面配着夾層的綢褲,外罩一件橫紋錦翻毛兔絨甲子,頭上還帶着一領新織的松綾錦夾絨四方帽子。

驛館座於中城,一巷隔於市井,待轉過巷口,隔街處便是晴川閣下氣勢森然的城門,那門洞杳然而深,四面燈燭映壁,一片欲晦欲明的光曖,灑在徐徐往來的的步履衣影間,多是些供奉城上大禹像的百姓。

然後煜臣便聽到了追逐的聲音,循聲去看,只見路中正有兩個垂髫幼童一面跑,一面相呼遠應着,其中一個手上提着一盞城閣中捐奉的小紅紗燈,那摶圓的紅影一晃一晃的,一會兒就消失在了街市的煙火中。

“雖說有大禹的香火,但此處還算不得熱鬧,待要到了江邊,沿江的一片,才是熱鬧所在呢。怎麼說呢?江樓歷歷,燈影憧憧啊。”岑因自解釋道。

“呵。”煜臣淡淡一笑:“常聞江城水路縱橫,有千湖之數。通衢所在,南北重鎮,自然是很繁華的了。”

“郭大人是江寧人氏?”岑因又問道。

“是,江寧,江城,一字之差。”煜臣淡淡地說道。

“一字之差,是差了許多。”岑因望了煜臣一眼,饒有深意似的。

“哦?是么?”煜臣又是一笑,明凈的眼中,有些不言已明的意味在其間,卻又澈然,無所隱晦。

“嗯,是,差了許多。”岑因仍是這句話,但語氣又比方才深沉了些,眉心不自覺地一蹙,恰迎上那江風,沉沉蕩蕩。

三人說著話,已到了江邊。岑因直往渡船上走,煜臣也不多問的,只隨着他上了船。江闊雲低,尚有一刻多種的搖晃,但誰也不欲入舫就坐的,便都立在船板上,不覺心肺已涼。

“郭大人在朝時,可結識過江城這地方的人?”岑因又活潑了起來。

“見過是見過許多的,但若說知交,倒也談不上。只從前宮中睿思殿的侍衛統領溫蘊華溫大人,與我薄有交誼,我記得,他是江城人吧。”煜臣緩緩地應着,不覺想到了些舊事,還有些渺茫的前事,又逢在這江上,一身如葉,頓起了些支離的愁緒。

“唉!”岑因嘆了一口氣,雙手扶着欄杆,竟微仰着頭向那風來之處望了去。浩浩的江風吹着他的鬢髮,分明興嘆,懷抱無拘,但又有頓挫的沉鬱,就在這書生的眼底,若隱若現。

“呵!”窸風一路無話,此時竟一聲輕笑。

“你這小書僮笑什麼啊?”岑因仍望着天外,神思飛馳,問卻抑揚。

“岑仵作怎知我是大人的書僮?”窸風抗辯道,秀俊的臉上神情恍動。

“憑,憑大人待你這樣好啊,憑你與大人這樣親近啊,若是公門中服侍的人,是斷然不會如此的!”岑因應道,他已低下了頭,望着船下緩緩後退的江水,神思如噎。

“岑仵作好聰明啊!”窸風又道。

煜臣淡淡一笑,也步到了岑因身旁:“岑仵作年輕意氣,就像這江風一樣,浩浩凜然,也像這江水。”

“這話是大人說的,我便當是真心。”岑因抬起了頭,頓作爽朗。

“我四年前離家進京赴考,當時取試的是歐陽修歐陽大人,後來殿試,皇上又將我點做了第三名探花。”煜臣平靜地說著,望那江心冷月也欹。

岑因抬過頭望了煜臣一眼,復又低了下去,不知有何黯淡的隱情。

“我可沒有顯擺的意思啊!”煜臣又道,聲息稍有起伏,神情仍是和澹……

“我知道,哪裏就有這樣小氣了。憑郭大人的家聲人才,我也不至於以俗見猜度的。”岑因亦應的坦蕩,殊無瑕隙。

“我是說,科場中的事情,都是一念之間。文章清世,或可千古,但文章,也是私心啊,秉筆之人的私心。”煜臣說的謙遜,如有所悟,步履輾轉間,也靠到了欄邊:“岑仵作且是醫者,藥石濟世,比書生,要不同些呢。”

“呵。”岑因淡淡一笑,側身倚着那欄杆,不羈道:“藥石濟世,大人說的是一般的醫者,可小人是仵作,專斷死人的。”說到末處,他語聲間竟有了一股凌厲。

“不知是不是在下誤會了,在下以為,岑仵作既斷死者,也斷生者呢。”煜臣抬起眼,向江岸邊望去,咫尺之間,已見琉璃幢幢,燈火如叢。

——船已到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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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妝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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