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那些努力活着的人們
二零一七年五月初,沈藝峰的病情再次加重,又一次住進了醫院。因為已經明確了沒有繼續治療的必要,現在醫院方面做的事也就是盡量減輕他的痛苦,以及讓他能再多堅持一段時間。沈裊裊白天在校上課,她已經申請了走讀,下午最後一節課下課後,她就會立刻趕往醫院。
不知道是什麼力量支撐着,她最近狀態還可以。醫院裏的幾個門診急診她都已經摸透了,學校的課也沒落下太多。每天背着書包在醫院裏進進出出,她覺得自己渾身上下都是一股消毒水味兒。因為情況特殊,周六的每周周測沈裊裊現在可以不參加,這樣她周五就能直接住在醫院,第二天也不用往學校趕了。
又是這樣一個普通的周六,沈裊裊從病房中陪護的床上驚醒,天才剛蒙蒙亮。她拿好昨天已經訂好的飯票,準備去拿統一的早餐。病人們都是少覺的,這時間大家就已經陸陸續續地醒了,發出一些窸窸窣窣的聲音,還有一些因為病痛而發出的呻吟聲哀嘆聲。沈藝峰今天難得地好眠,這時候還正睡着,沈裊裊鬆了口氣,上前給他掖了掖被子,然後就輕手輕腳地出了病房。
陪着爸爸吃完了早餐以後沈裊裊就在病房的地方支起自己帶的小桌子做學校的作業,隔壁床的阿姨一直誇她懂事,連連說,“這麼小就能來照顧爸爸。”
沈裊裊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阿姨,我今年十一月就十七周歲啦。”
“十七歲。”阿姨嘆了口氣,轉頭問床邊照顧她的丈夫,“老大要是還活着,是不是也有這麼大了?”
“好端端的你提這個幹什麼。”男人說著責備的話,語氣卻很輕。顯然只是不想她去想傷心事,而不是嫌她煩。
“咳,一看見這麼大的小姑娘,就想起來她。看見很小的小姑娘呢,也想起她。”阿姨仍然自顧自地說著,那位叔叔則是扭頭不好意思地對沈裊裊笑了笑,說,“姑娘別見怪,我家大女兒五歲那年出車禍沒了,我們總是想起她來。”
沈裊裊知道這時候不管說什麼安慰什麼都是徒勞的,有些悲傷就是無法消弭殆盡,這麼多年,叔叔阿姨大概也已經習慣了帶着這種悲傷生活。偶爾懷念的話,就繼續懷念吧。
又陪着叔叔阿姨聊了一陣天以後,沈裊裊繼續低頭做題,不再說話了。
今天是個好天氣,陽光透過窗外的樹影斑駁地灑在沈裊裊的試卷上,她仰頭眯起眼看陽光,聽見不知道哪個病房傳出的呼叫鈴的聲音,接着,就是一群護士醫生急匆匆地跑過。在醫院“摸爬滾打”的幾個月,是她覺得自己成長速度最快的一段時間。從一個只會為了考低分和喜歡的男孩子而傷感的女孩,變成了直面生死、獨當一面的病人家屬。從知道了爸爸生病後只知道站在大雨里哭的傻小孩,變成了能兼顧照顧爸爸和自己學習的“大人”。
她第一次明白了這世上除了心理上的苦,還有一種苦更真切,那就是現實的苦——這些日子她在醫院照顧爸爸,吃不好飯、沒空睡覺已經成為了日常。就僅僅是這樣而已她都覺得很難了,但大人們承擔的是遠比這多的。原來大人們不是不會難過,只是他們真的很苦於現實,誰都沒時間感傷。舉一個很簡單的例子,家裏老人去世了,老人的孫子輩會痛哭,但老人的子女更多的是看起來沒有波動地去籌備喪禮,直到喪禮上才會流幾滴淚。不是不傷心,只是就連傷心都需要去尋找合適的空隙。
沈裊裊知道,在她的同齡人之中,遇上她這種境況的是少數,可是她已經不再抱怨了。每每想問“憑什麼是我”的時候,她都想起那天的雨夜裏,周鳴皋對她說,“與其去想為什麼,不如去想怎麼辦。”
也就那個瞬間,她覺得周鳴皋真像個大人。
寫完了一張試卷,沈裊裊拿起手機隨便看了看有沒有看新消息。除了班級群里的一個小通知以外,只有周鳴皋給她發來一句,“在哪?出來玩。”
沈裊裊給他發了個醫院的定位過去。
周鳴皋沒再回復,沈裊裊想,他大概是懂了她發定位是在說自己沒空的意思。沒想到一個小時后他直接打來了電話,沈裊裊忘了開靜音,嚇了一跳。生怕吵到病房裏在休息的爸爸和其他病人,她趕緊調成靜音然後拿着手機到走廊去了。
“喂?你什麼事呀,我都說了我沒空。”她壓低聲音問周鳴皋。
“你那個是說你沒空的意思?我還以為你喊我來找你。”他說得理直氣壯,好像真是那麼回事似的。
“......”沈裊裊無語。
“我來都來了,你出來一下吧。”
“哎呀好了你別胡鬧了,我是在陪我爸爸,真的沒空和你去玩。”
“我沒鬧。”他的語氣還蠻嚴肅,“不是喊你去玩,我是來探望你爸爸的,你快出來接我一下。”說完這些,他就把電話掛了。
沈裊裊無奈地看了看屏幕,又看見他發來的,“快下來!!!!!”
和爸爸說了一聲有朋友來找她以後,她終於還是不情不願地下了樓。周鳴皋就站在醫院正門口的一片綠植旁。他手裏捧着一束鮮花,看起來確實像是來看病人的樣子。
他把頭髮剪短了不少,穿着白色襯衫樣式的半袖,很有夏天的感覺。醫院走廊里冷氣總是開得很大,沈裊裊這時候還穿着不薄的外衣。
她皺着眉朝他走過去,他則是笑着。
“什麼事啊。”在他面前站定以後,沈裊裊問了這麼一句。周鳴皋沒直接回答,而是騰出一隻手重重地推了一下沈裊裊的眉心。
他說,“皺什麼眉,都不好看了。”
沈裊裊炸毛,“你別動手動腳的,我和你沒那麼熟。”
“我來看叔叔的。”
“算了吧你。”沈裊裊沒好氣道,“你別上去吵我爸爸,他已經病得夠重了,再看見我領着個看起來不三不四的男生去見他,不氣死才怪。”
“說男生就好了,什麼叫不三不四的男生???”
成功氣到了周鳴皋以後,沈裊裊也笑了。“好了好了,你快說你到底來幹嘛的,我才不信你只是來送這些。”
“喏,給你。”周鳴皋沒直接回答沈裊裊的話,把一個本子塞到了沈裊裊手裏。
“什麼東西啊?”沈裊裊的第一反應是——不會是情書吧。
於是她就沒敢直接翻開。
周鳴皋:“放心吧,不是情書。”
沈裊裊被猜中了心思,忿忿地瞪他一眼,“誰說我覺得是情書了,哪有人會用這麼丑的本子寫情書。”她一邊說一邊把本子翻開了,映入眼帘的全是各種高中數學公式以及一些重點難點的題目。她認得這是周鳴皋的字跡。
和那時候給她寫小卡片不同的是,他這一次的筆跡規規矩矩的,像是生怕她看不清。每一個重點他都用不同顏色的筆畫了出來,重難點題目下面有用來答題的空白頁,再翻一頁就有答案和他自己寫的步驟解析。
他實在做得太用心,沈裊裊愣了半天也沒有說出什麼話來。直到周鳴皋又推了推她的頭,“發什麼愣?”
“這個也太貴重了......”對於這時正在上高中的她而言,這種精緻的筆記是真的很貴重、不能用價值衡量的。
“當然貴重了,我寫了半個月,能不貴重嗎?”看着沈裊裊一臉難辦的樣子,周鳴皋忍不住笑了。“行了,你好好收下吧,不然我一個已經上了大學的人要這個幹什麼,拿去賣錢嗎?而且,我這就是給你寫的,估計也只有你能看得懂。”
他說得有道理,沈裊裊也沒辦法反駁,而且說實話,對這本珍貴的寶藏她當然也是很心動的。“那就謝謝了。”她把筆記抱在懷裏,又接過了他那一束花,清了清嗓,“說吧,你有沒有什麼想要的,我也要回禮的。”
“確實是有條件的。”
沈裊裊本以為周鳴皋會說些類似於讓她做他女朋友之類的話逗她,正想着該怎麼答,周鳴皋卻說,“你答應我會好好學習就行了。”
沈裊裊滿頭問號。
“就算現在很辛苦也好好學習,就算以後還有更辛苦、更不開心的事,也好好學習。”周鳴皋說,“還有,考我們學校吧。”
“A大?我不打算考省內的學校的,而且我也考不上A大的吧。”
“你不用着急回答我,這些都不是你現在要想的。照顧好爸爸照顧好自己的前提下好好學習,就夠了。”
沈裊裊本來還有點為他今天難得的正經有點感動,結果還沒等她感動幾秒鐘,周鳴皋話鋒一轉,一邊拍她的肩膀一邊道,“加油吧小屁孩,哥已經熬完了高中了。”
沈裊裊:“......”
告別了周鳴皋,沈裊裊抱着一大束鮮花捧着他給的本子又回了醫院裏。門診部的走廊上依舊排着長隊,休息區的椅子上依舊有人一臉疲憊地在睡覺,住院部依舊靜悄悄。她推開爸爸所在的病房的門,看見幾個病人竟然圍坐在一起打起了牌,看見她回來了,爸爸像個孩子一樣對她說,“裊裊快來幫我看看怎麼出,爸爸要輸了!”沈裊裊站在原處,一下子有種想要流淚的衝動。
夏日的天黑得早,這時候陽光依舊很好地灑在房間裏。窗外鳥兒的鳴叫聲,像是歌唱着什麼樂章,也像是在歌唱這世上所有挨着苦難卻仍在努力生活的人們。
她忽然覺得當下辛苦的一切,有種別樣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