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疏雨間木拾前緣

第二回 疏雨間木拾前緣

山色空濛,煙波細雨猝不及防散落,方化作人形的白芷,迷茫在雨幕籠罩下,望着遠處嫵媚青山間滇兒漸行漸遠的身影,滇兒沒帶雨具,踮腳碎步穿行在薔薇掩映的石階上。

白芷見雨落來,忙摒氣一搖,化作濕風一縷,追上滇兒。她細手向著青蔥的榛子葉一指,一葉便落下來,變成了墨綠的油紙傘,正握在滇兒手中。

疏雨濕了青石板路,古樸的台階着上了清新之色。鳥兒在林間啁啾,偶有琴瑟之音蕩漾,相生相和,甚是清凈雅緻。

滇兒手上莫名多出一把傘,茫然四望,只見白芷就站在她身後,正眼神楚楚可憐看着她。“你休指望一把傘便讓我領了你的情。”滇兒說著,將油紙傘扔向路旁。

不妨備,傘竟掛到了路旁一鳳凰木枝上,那本來已經伸到青石板路上空的鳳凰木枝,因承受不住傘的重量,被壓低了下來,直直掛到滇兒頭上,滇兒一掙,發亂如炸蓬。

“連你這破木頭,也來欺負我!”滇兒將這無端惹着她的鳳凰木枝,掠一把在手中,耍性摔到地上,但見那鳳凰木:葉如飛凰之羽,花若丹鳳之冠,都飄散到了地上,鋪成了花徑。

滇兒拂袖而去。白芷俯下身來,將那沾濕的花紅,一瓣一瓣拾將起來,泯口一吹,將丹鳳之花重又吹回到了鳳凰木上。

那鳳凰木枝微微搖晃,恍若向她頷首言謝,低枝垂拱,掛落了她松挽雲鬢的荊木釵,一瞬間,青絲散落,傾世紅顏,傾城而醉。

且說這一拾之恩,在日後會結出何等緣果,便是后話了。

白芷輕手拈開掛着她的鳳凰木枝,嫣然一笑:“告辭了。”

說完,她未理雲鬢,撿起油紙傘,緊追兩步與滇兒並肩走在一起,將傘舉過頭頂,正遮住兩人的面龐。滇兒見那白芷,面色微紅,若染了花的胭脂。

“滇兒姑娘,那鳳凰木的花,是會哭的。”她略帶勸解地溫和說道。雨滴沿着傘面滑落,又滴到石板路上,濺起晶瑩的水花,淹沒了花淚。

“你摘花玩耍都摘得,方才這花,可是擋了我的路,掛得我這般蓬頭垢面,我倒摘不得了?”滇兒說起話來,依然是怨氣,“你當你是妖族,出身比我們這些土身高貴,便這般居高臨下,訓誡起我來。別忘了,離開這裏,你什麼都不是!況且,若不是你,我也落不到這步田地。”

“聽娘娘說,你是她所育,她當真不曾教過你們識別花木么?”白芷聽她這般一葉障目,不免有些訝異:“我方才摘的,乃是尋常之花,你摔的,可是修行待滿的鳳凰木,你方才未聽到紅花泣血么?”

“全中皇山的花木鳥石,都成妖了,早晚混沌不堪!”滇兒被問着痛處,故避兒言其他。

原來,女媧娘娘在混沌之初摶土為人後,將人類悉數送到了人境,唯獨挑選了十二個根骨清奇的採藥女並十三位溫慧賢淑的浣紗女,留居中皇山,其中,便有滇兒。娘娘對她們,青眼有加,授以各種妖術,好讓她們在妖境如魚得水,而教滇兒的,正是識木之術。可惜她分心乏術,不得其要,修習多年都一無所成,認錯白芷,被判出局,只是她再次犯錯的終結。

而不偏不巧,這棵不解人心為何物的白芷,便生在此時此刻,恣意被怨懟,卻無力怨恨。

“不兒!”滇兒看到山下依然在尋覓藥草的採藥女們,清脆地大聲喊起來。

白芷這時也看到了採藥女們,她見滇兒赤腳淌過溪水,也跟着脫下腳上的蓮花軟布鞋,一手輕輕扯起褶裙,一手提着布鞋,赤腳踩進溪水。她感受到鵝卵石在腳下細膩地摩擦,聽到魚兒在她的腳踝間遊走呢喃,一霎間被溫暖幸福的感覺包圍,嘴角不自覺地抿起一抹醉人的微笑。

滇兒撲向岸邊,腳力有些急,有些重,濺起的水花,直打到白芷的臉上,將她那初生的笑容,生生僵硬在了嘴角。

滇兒跟採藥女欷歔半刻,指着方上岸的白芷說道:“她就是那株白芷。”

採藥女們,不約而同地,望着白芷,眼神中,有幽怨,也有不解。

白芷見採藥女們都盯着她,嘴角沿着方才僵住笑容的弧線,憨厚地笑了笑:“恩,我是白芷,奧,不,是之前是,是草藥來着。”她說得有些語無倫次,帶着因歉意而引發的緊張和眾目睽睽下的無措。

空氣似乎凝滯在了雨滴中,採藥女們,沒有人還她以禮貌性的微笑,漠然,如同亂石。

“你還笑得出來,”那個叫不兒的採藥女說,“我們日日披星帶露,尋尋覓覓,多半晌腳都踩在泥里,連鞋都穿不得,就為了尋幾株還未修成妖的草藥,你卻,卻又半路成妖,害得滇兒被罰,我們被趕。以後,可如何是好。”

“是呀,千年來我們寸步都沒有離開過中皇山,驟然將我們流落別處,如何自處。”另一個草藥女應和,臉上還帶着汗水凝結的泥漬。

冷風略過臉面,滿山的青翠,在緊縮,白芷的呼吸局促在了她方才還醉意的珠圓玉翠中,她又感到了那股疼痛,心痛,連呼吸都痛:“對不起,對不起,我,真的,不是有心的。我,我不知道為什麼我偏在那時醒了,更想不到會因為我連累了你們。”

“去找荼蘼吧,”不兒見她慌亂無措,替她開解道,“說來,也不能全怪她,我們自己也學藝不精。”白芷有些怯意地望了望不兒,溫暖的謝意升騰在揪起的心中,想着:日後,我定會護你周全。

採藥女走在前面,白芷步行在最後,愧疚不時侵蝕她的意識,美麗的棧橋、朦朧的燈影,她所喜愛的一切,被她有意地忽視了。她的心細膩,佈滿溫存,她喜愛美好,她並不想,自己一出生,便是錯。

不知不覺間,荼蘼住的山洞,便呈現在眼前了。白芷抬眼,側身,望了望被領來的地方,但見:洞石巍峨,鬼斧之功,荼蘼開處,夾岸百步,中有芍藥,芳草鮮美,落英繽紛。

白芷怔然心語:美則美矣,卻奈不住雨後蕭索。這景緻勾起詩意來,她黯然吟道:

“雨後荼蘼將結局,風前芍藥正催妝。

道人不管春深淺,贏得山中歲月長。”

“放肆!”洞口的芍藥妖,大喝一聲:“是誰吟誦如此晦氣之詩,詛咒荼蘼我等?!”

白芷瘦弱身形,從思緒中被喝聲拉回,瑟瑟抖了一下,從後面站將出來,滿懷怯意道:“小女無意冒犯妖上!”

“妖上?!”那群採藥女掩口私語,訕笑不止:“這草妖,說話都說得笨拙,不入時得很!”

“讓她們進來!”洞中一個滄桑的渾厚聲音,飄飄渺渺傳將出來。剛才趾高氣昂的守洞之妖,便乖乖閃開了路,允她們通行。白芷路過她時,躬身向她施了一禮,算是表達歉意。

石座懸在半牆之上,一老者端坐其上,正襟威顏,眾女叩拜,想來便是荼蘼了。白芷也緊忙跟隨着跪到地上,不敢抬頭。

“娘娘的旨意,卻是比你們到得早得多!”荼蘼道,“平日裏,一再囑咐,要用心,你們終是錯認妖道,自毀前程,讓我白忙一場了。明日,便啟程吧。”

“還望荼蘼做主,求得聖主原諒,容我們將功贖過。”滇兒求乞。

“將功贖過,這話,也算老生常談了,”荼蘼道,“前過未贖,寸功未成,現在,沒有時機了。”

“若要罰,罰我。”白芷被心中的歉意推趕着出列,她生性怯懦,卻不願苟且:“我雖愚鈍,還並不明白事情清清清楚的來龍去脈,不過媧皇宮一行,也大致知道了些,大抵,我本該只是一味草藥,卻因半路成妖,讓這些採藥女領了過。我不能錯假於人,我願自己承擔。”

荼蘼打量着這個陌生的新到之妖,弱質纖纖,眉蹙籠煙,水目含情,靨襲嬌愁之態,不覺心下一驚:“你,根本不足。”

採藥女默不作聲,眼睛裏卻毫不掩飾地露出驚訝與竊喜:“原來,妖,也不過如此。”

“根本不足?”白芷不太明白荼蘼的意思,便問道:“您,是指什麼?”

“你叫什麼?”荼蘼問道。

想來妖境之人都擅長顧左右而言他,白芷聽荼蘼並沒有回答她的話,想可能自己人微言輕,未作深究,答道:“我不知道。我之前就是一株白芷,現在,修成了妖形,倒不知道自己叫什麼。”

“你不是妖,”荼蘼道:“凡妖者,一朝降臨中皇山,娘娘都會為其賜名、歸殿。你既無賜名,可見確有隱情。況且,你生了心。”

“怪不得,我總心疼。”白芷似有所悟,但是又似解非解:“我跟山上的許多白芷一起,修的是草木之道,其他姐妹們,都先我升了妖界,我卻為何不成?”

荼蘼面色凝重,掐指算來,推衍過往。採藥女們,越發僥倖,覺得那害她們被驅逐的罪魁禍首,如今是跟她們一樣的束手無策的生心之人,也便更加心安理得、理直氣壯起來。

良久,荼蘼睜開雙目,說道:“你曾被折去心葉一枝,救過一個生靈。加上修身成形之際,被連根拔起,失了土護,故而,根本不足。”

白芷仰望着他,恭敬答道:“原來您所說的根本不足,是指這個。”似乎,她自始至終,在聽的都是別人的故事,而她關注的重點,確是:好在這位高高在上的妖上,回答了我剛才的話。自己說過的話,可以擲地有聲,問而有答,對她來說,本身便被視作一種恩賜了。

“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際遇,才成全了她如此微不足道的自我意識。”荼蘼聽到她的心語,想到她的身世,不免有幾分憐惜之色,便想探問一番她的今生之命。

不過,被荼蘼問命,誰又能說,不會最終都是虛無一場?

一刻,時間凝滯,妖境定格。

荼蘼之靈,略過清漳溪水,頃刻到了娘娘面前。娘娘,率居神仙、妖魔、人道之首,心形俱疲,精神難以內守,病安無以從來,故此夜半虛席,喚荼蘼來問葯;而荼蘼,又恰是來問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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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一枝草木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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