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花鈿叢青狐初見
漏斷人初靜,缺月掛梧桐。
娘娘緩啟朱唇:“荼蘼,咱們是心有靈犀吶。我前腳才讓靈姝去喚你來為我診病,你後腳便到了。”
荼蘼坐到席前,一邊為娘娘搭脈,一邊道:“娘娘,實不相瞞,我是正好有事來找娘娘。”
“若我猜的不錯,你當是來問命的?”娘娘臉色蒼白,嘴角卻掛着和善的笑意:“那初生妖女,是個可憐的。並非我沒有容人之量,實在此地留不得她。還有那些採藥女,千年得我傳授妖術,竟修不成,日後必遭中皇山靈力反噬,化作齏粉濃血,那時,我再遣她們,怕是晚了。”
“娘娘慈悲,那些草藥女,屢屢錯認妖骨,我也無顏再向您求情挽留了,只是那初生的白芷,既然娘娘也說她是妖女,自然應該與中皇山息息相融,何以也要流放人境呢,人妖殊途,怕她前路不甚好走。我來前已經推衍一二,她有一半血脈,還是伏羲大帝的,雖是私生,可是她母親也受了千萬年磨戒,也算為她贖過了罪過,也留不得么?”
女媧嘴角的笑意,愈來愈淺,愈來愈淺,漸漸消失了:“荼蘼,前塵往事,我不願再提。你緣何為她親自求情、半夜問命,我也曉得。只是,不屬於這裏,就是不屬於這裏。”
荼蘼聞言,心下慚愧,切脈后語道:“上月我給娘娘備的葯,娘娘可按時服了?”
“前兩劑,我都服下了。唯第三服,終差一味白芷,怕是我無福再用了。”娘娘說著,拿出那副葯,遞給荼蘼:“花草樹木,備葯不易,你看看可否拆開來,用到別處吧。”
“娘娘仁慈,統領六界,生而勿殺,予而勿奪,”荼蘼接着娘娘的話茬說道:“卻造成如今自身魄汗未盡,形弱氣爍。想這中皇山,最後一枝白芷,竟也在今日修成妖形了,不如,讓她去往人境之際,替您尋一味純正的白芷草藥來補過。”
“人間,豈有純正?濁氣沾染太甚,豈止葯不能供妖食用,便是普通的妖,在那裏根本就生存不下去。”娘娘輕微嘆了口氣,“你終歸疑我,不信我能容下她。還在想着為她尋個功勞,好找處墊腳,讓她重返中皇山。可是,我還是要再跟你說一遍,她,不屬於這裏。這裏是妖界密境。她根基不純,似妖非妖,似人非人,長此以往,不但中皇山要毀她,便是去了人境,我也算不出,她能否可逃得了天地劫數。”
“竟連娘娘都推算不出她的前程。”荼蘼說,“看着倒是個厚道的孩子,終歸前途未卜了。”
“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娘娘端起面前的茶器,吟了一口清茶,茉莉的清香便在她的齒間漂游:“你走吧,囑咐那孩子,機關莫算,守好本心。”
頃刻間,荼蘼又端坐回了荼蘼洞半壁的石椅之上,跟白芷說了同樣的話。白芷不知那是說的她的命數,一片懵懂。人皆如此:非經歷過,不能理解。
“從今後,你就叫‘芷兮’吧。”荼蘼送了白芷一個禮,一個名字。
“芷兮,恩,芷兮,好好聽的名字。”那株白芷歡喜揣摩着自己新得的美名,跪拜謝恩:“芷兮無父無母,謝過妖上賜名。”
採藥女從荼蘼洞中出來,個個娥眉橫翠,娉婷裊娜。她們一一欠身拜別洞口的芍藥花妖,各自結伴向自己的住處飄搖而去。
芷兮走在最後,纖腰微步,步履踟躕,耳畔還縈繞着方才採藥女的竊竊私語:
“她可能不知道,她母親臨終受的可是碎紙之刑,族譜上她才會承下這樣的名字。”
“況又不是娘娘賜名,不過是荼蘼轉告的,怕她根基不正。”
……
一字一句,芷兮都聽在耳際,方才熠熠生輝的顏容,不經意,便黯淡了下來。
芍藥看芷兮低眉頷首,遂輕輕伸出手臂,將她攔下了:“你這是要去哪裏?”
芷兮抬頭,眼中几絲優柔惶恐,右手覆於左手之上,欠身施禮:“回稟妖上,芷兮無處可去。”
芍藥纖纖玉指,托起了她下墜的手,和藹說道:“免了。妖界裏如今,眾生平等。除了娘娘,皆可直呼其名,禮數也不用。”
“可是滇兒她們都是這般禮數。”芷兮不解。
“你與她們不同,她們是人類,而你,有妖族的血脈。”芍藥解釋着,似乎想寬慰她,又補充道:“‘妖上’這個稱呼,許久不用了,年紀小些的,怕是不懂,說出來難免不是笑談,你別往心裏去。””
“論起年紀,我剛剛修成人形,怕是排行最小不過。”芷兮初來,伏低伏弱。
“非也,”芷兮輕抿朱唇,露出一絲委婉笑意,“我倒問你:‘妖上’這樣的稱呼,你可是哪裏學來的?!”
“我沒有想過,”芷兮隨口道來:“有一些模糊的名字或稱呼,彷彿,早印在我的記憶里。就連‘芷兮’這名字,我都似曾相識,我只是不知道,我自己能用上這般美的字樣。”
“那便是了,”芍藥頷首,“按照妖界清規:各界草木里,修行最高者,才可以被稱呼該草木的本稱,就像所有荼蘼里,只有如今荼蘼洞裏的這位,稱得起‘荼蘼’二字,其餘皆按輩分,排為‘墨糜’‘青糜’‘蘭糜’……而你,從族譜上排下這名字來,因為你的母親,曾被稱為‘白芷’,那是白芷里最高的位分,你的修為,都遠遠超過那些只敢在背後說你的採藥女。你的淵源,一半源於記憶,一半緣於承襲。因為,你母親生前便為你取下了‘芷兮’這名字。”
“您認識我的母親?”芷兮徵詢而焦急地探問:“我母親是誰,您可告訴我么?”
“不止芍藥,便是我,都熟識得很!”一隻青狐嗖嗖從花鈿叢中鑽將出來,化出人形來。
芷兮驚心回頭,卻見:
臨風如鎖玉,緩帶迥絕塵。
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狐影。
“離與,你又胡鬧”,芍藥滿臉堆出嗔怪,故作嚴厲,卻被眼中慈愛出賣了其實關心。
“恩人的女兒,我自當來拜會,”被喚作離與的那隻青狐幻化的男子,唇角微微勾起,漾出唯美的弧線,答覆着芍藥的話,目光卻看着芷兮,墨玉一般的眼睛裏包裹着溫和的光,像是望着一朵守護了千年的美木,彷彿連冷漠高掛空中的星辰也能融化了。
芷兮驚魂未定,下意識地用手輕掩了一下心間,眉頭微蹙,撫氣寧神。見離與竟目不轉睛地盯着她看,似覺不妥,忙放下手來,一時窘迫,紅靨凝羞,窘迫得嘴角一咧,回了一個微笑。
“嚇着你了?,”離與見狀,溫和地詢問,熟悉的語氣,不似跟陌生人說話,倒像見故知,“我本來也不想躲在花叢背後,無奈那些凡間女子,聒噪浮華得很,我躺在花間許久,朦朧睡著了,醒來才沒了她們的氣息。”
“芷兮,他是青狐修妖,名作‘離與’,”芍藥畫蛇添足地為離與開脫,“聽說你今日出世,一大清早便從青丘溜了出來,跑來尋你,無奈他受不了凡人氣息,只能候在我這裏,說現在白芷都歸荼蘼管束,早晚你會被派至此處跟荼蘼請安。我讓他待在洞裏等,誰知又躲在花間了,竟是嚇人。”
“無妨,”芷兮又笑了一笑,她的笑,唯美卻真誠,自然得讓人心安,“芷兮不嬌氣。只是,您方才也說,按照妖界清規,名字皆要從自己所屬族系中往下傳承,那他,既然是狐族,又是青色的,該喚作‘青狐’才是,緣何卻叫了‘離與’?”
“你怎麼知道我的小名,就喚作青狐的。”離與歡欣一笑,搶在芍藥前接了芷兮的話:“我是白狐族,春末夏初,體色會由白色逐漸變成青灰色,我便是那時出生的,所以,父親給我起名叫青狐。可是,我七歲上,遭了一場劫難,族人都說我當時已經死了,且埋了,可是後來竟然又活了過來,因此,依照族規,為我這死而復生之妖,改了名,叫作‘離與’了。”
“說出來,你或許不能信,”芷兮不好意思地說:“‘青狐’這個名字,彷彿也是早在我腦中的,我不知道為什麼,一看到你,便想起了那個名字。它便像‘妖上’那些不入時的稱呼一樣,早便在那裏,於是,我才脫口而出了。你不要怪我信口胡言、冒犯到你,才好。”
“芷兮妹妹多慮了。你是白芷族,我是白狐族,說來還算本家。”離與溫和地說:“一個名字,一句話而已,何以便扯到胡言和冒犯了,更別說怪不怪這樣生分的話。”
“胡鬧!”芍藥言語怪罪、實則寵溺地拂了拂離與的腦瓜,“初次相見,便姐姐妹妹的叫,成何體統。你就不怕芷兮怪你輕浮。”
“姑姑冤枉我,”離與反駁芍藥:“我何時這樣叫過她人了,芷兮不一樣。”
“如此說來,你跟我,倒是同輩。”芷兮說話,面色平和,心中卻不知絞過幾層波瀾,暗自慶幸總算有妖願意同她站在同一個高度、春風化雨般說說話。芷兮孤身來到世間,被採藥女一事牽扯,本便謹小慎微的天性,越發束手束腳,事事留心,時時在意。
“嗯,”離與笑着點頭,隨即關心問道:“天色這麼晚了,娘娘可給你安排下住處了?”
“這話說的,芷兮有我看護,還能露宿中皇山不成?”芍藥戲謔地替芷兮作答:“娘娘不安排,不還有我那芍藥洞么?那裏雖然盛不下你這個活物,芷兮可是草木妖,乖巧得很。”
離與忙忙躬身揖手道歉:“芍藥姑姑饒恕了小狐吧。下次必不敢亂跑了,乖乖呆在芍藥洞。”
“別作態了,”芍藥拍打一下他的肩膀,將他直立起身來,“何時聽過我一言半語?走吧,漏已初更,我下值了,一起回吧。”說話間,換值的沒藥,已侍立洞口,可能已經司空見慣,竟無一言半語交待。
阡陌間,荼蘼芍藥諸花,兩三叢爛熳,十二葉參差,嬌態可掬。
離與走在芷兮身側,望她氣質如蘭,花容月貌,鈿步履遲,愈增其妍。只是他一眼便望出她根本不足,嬌弱病態,憐惜之餘,湧上一陣心疼:芷兮,你切不可學白芷姑姑:揀盡寒枝不肯棲,終是寂寞沙洲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