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8章 鮮花白骨鋪滿路(下)
天空吐出魚肚白,紅日慢慢從遠方升起,照亮了風陵渡煙波浩渺的河面,照亮了斷壁殘垣的蒲坂城。
春天路邊的野花,享受着露水的滋潤,隨着晨風搖曳着。只是隨處可見的屍體,遍地都是鮮血,散落其間,破壞這幅風景畫所獨有的美感。
披着白髮的鄭敏敏,從風陵渡下船,帶着李達部的人馬,緩緩朝着蒲坂城挺進。這一路上,都能看到突厥人打扮的屍體,連腦袋都被人割走了,唯獨草原的服飾,還能證明他們的身份。
雖然回來報信的人,只是跟她說突厥人被打得潰不成軍狼狽逃竄,鄭敏敏也很難想像那是怎樣一副光景。
她接觸的戰爭,都是從無數軍令、戰報中而來。每次都是俘虜敵軍多少,殺掉多少,這樣冰冷的數字。
而現在看到隨處可見的屍體,她這才意識到,昨夜的決斷,其實很類似於在懸崖上蒙住眼睛跳舞。
能不能贏,全憑往日經驗,以及推斷自己站在什麼位置。一旦估計錯誤,那就是萬劫不復。比如說這支突厥軍隊的主將,就是忽略了蒲坂城那交錯縱橫的水系和發達的漕運。
軍隊通過水路的行進速度,遠遠比那位主將所預料的要快得多。
他更是沒有把王琳和麾下那一支水軍放在眼裏!
事實上,昨夜出動的,只有王琳所部五千人為正,斛律光所部三千騎兵為輔,兩邊加起來都比突厥人在蒲坂城內的人少。
而突厥人會打敗仗,不過是因為無組織的多數,干不過精密組織的少數罷了。這樣的事情,在歷史上發生過很多很多次。
關於軍隊的使用,高伯逸曾經無聊的時候跟鄭敏敏說過一番話。
“一名主將,手裏的軍隊不能太少。大軍正面出擊的作用,是維持住陣線,人太少了,就會被敵人夾擊包圍。
而若是要突襲敵軍,軍隊則要盡量的精幹。如果精銳數量有限,那麼就要盡量限制部隊規模,以防人數太多,在突襲時自己先亂了起來。
一般攻擊數萬人的敵軍大營,往往只需要數千人的精兵就已經足夠了,多了反而會指揮混亂。”
高伯逸這番話,並非是自己的經驗總結,而是綜合了歷史上很多經典戰役雙方各自的表現,往往逆轉乾坤的勝負手,不是成堆成堆的大軍,而是數千人級別的精銳。
鄭敏敏別的優點且不說,在信任高伯逸這一點上,那真是做到了無人能及。如果高伯逸說人倒着走路對身體比較好,只怕她也會真的每天倒着走路。
昨夜一戰,鄭敏敏的部署,就是吸取了高伯逸平日裏教導的那些精華,打得非常乾淨利落。而神策軍主體,除了李達部,斛律光部以外,其他都還在玉璧城修整。
哪怕是今夜一擊不得手,也不至於說被對手打得翻盤。
“主公真是妖孽一般的存在啊,你在他身邊混了兩年,就能把突厥人吊著打了,嘖嘖。”
竹竿感慨了兩聲,鄭敏敏沒說話,此戰有很多偶然性和不可複製性,同樣的招數,用第二次就不行了。
當眾人來到蒲坂城時,王琳已經帶着親兵,在城門外迎接,態度比昨夜的時候,謙卑恭敬了許多。
在王琳看來,鄭敏敏是沒有這種部署水平的!那麼只能說明,高伯逸現在或許是中箭受傷了,但絕對沒有到完全不管事的地步。
昨夜出兵的時機,幾乎是選在了突厥人最脆弱的時候,這個機會,幾乎轉瞬即逝,哪怕今夜出擊,恐怕都沒有如此效果了。
“請鄭秘書向高都督稟告,在下幸不辱命,突厥人雖然跑掉了一些,但城內清點了下,俘虜和首級加起來,一萬都不止。”
王琳略有些得意的說道。
他麾下的大軍,每當打順風仗的時候,戰鬥力那是無與倫比的!昨天那種痛打落水狗的戰鬥,就是他們最喜歡最擅長的。
突厥人連基本建制都喪失了,見到王琳麾下大軍,居然還以為他們是跑出來的周軍俘虜!這些人要是不敗,那簡直沒天理!
可以說當鄭敏敏決定昨夜通過汾河在蒲坂登陸的時候,這一戰就已經贏了。王琳的人馬有多少表現,就決定這一戰到底是小贏還是大勝,亦或者是橫掃!
“將突厥人的俘虜集中起來,我等會有命令要宣佈,這也是高都督的意思。”
“好的好的,在下這就去辦。”
王琳微微一愣,隨即對着鄭敏敏拱手行禮,帶着親兵離開了。
半個時辰以後,斛律光帶着三千騎兵,塵土飛揚的來到了蒲坂城北門,他不僅回來了,還搞到了很多馬匹,每個馬匹上都綁着一名戰俘,每個騎兵的馬鞍上,幾乎都掛着人頭,看起來分外猙獰。
斛律光臉上帶着興奮的笑容,看到鄭秘書,連忙翻身下馬道:“高都督神機妙算,末將實在是太佩服了。
這些突厥騎兵如同無頭蒼蠅一般亂竄,先是跑到風陵渡,後面又想渡河走浮橋。結果被我們一路追殺,連主將都死在亂軍之中,一個都沒跑掉,全交代在這裏了。”
軍隊就是暴力機器,野蠻,不講道理,用拳頭說話!你能帶着人打勝仗,那麼無論你是男還是女,長得如何,高矮胖瘦還是出身和性格,都會有無數戰士追隨於你。
他們上戰場,是為了殺人,而不是為了被殺。只有強者才能帶領他們保住性命,乃至步步青雲直上。
斛律光雖然不知道高伯逸想搞什麼玄虛,不過他認為,貿然就認定高伯逸不能理事,甚至已經死亡,實在是太草率了。
目前的局面,倒是很像高伯逸在“釣魚”。
司馬懿假痴不癲賺曹爽,呵呵,好熟悉的戲碼啊。
斛律光在心中默默的為自己點了個贊,昨夜站隊,又成功了。有了參與追擊突厥殘兵的這份戰績,還有這份關鍵時刻毫不含糊的忠心,斛律家五十年富貴,大概應該沒問題了吧?
“斛律將軍看來昨夜也有斬獲呢。我已經派人去玉璧城傳消息,大軍應該今天就能坐船到這裏。等修整兩日,就是大軍挺進長安的時候了。
滅周在此一舉!斛律將軍建立不朽偉業的機會來了!”
聽到鄭敏敏說這話,斛律光一愣,總感覺這語氣和調門,好像很是熟悉,除了聲音清脆一些外,就是個活生生的高伯逸站在自己面前吹噓畫大餅啊!
他壓下心中的古怪,連忙拱手道:“那末將就去佈置蒲坂城的防禦了。王琳軍最好是安置在風陵渡,這樣的話,我們進可攻,退可守。就是水路去洛陽回鄴城,也比走河東快上許多!”
斛律光不動聲色的說道,暗暗觀察鄭敏敏的表情。
“不考慮那些,我們現在,就是要滅掉周國,大軍回鄴城像什麼話。以後斛律將軍不需要說這種話了,多想想要怎麼一路打到長安吧。
我已經派人去鄴城聯絡李德林了,大軍所需糧草,很快就會囤積蒲坂,支撐我們滅周。”
滿頭白髮的鄭敏敏,說這話的時候,竟然讓斛律光有點恍惚,就好像是高伯逸在安排各種事項一樣,都是那麼的有章法。
不,或許這一年以來,都是鄭敏敏在處理這些雜事,她現在不過是做原本的工作罷了。這樣看來,高都督果然是沒事吧?他難道想看麾下誰有異心?
斛律光心中一緊,長安在望,滅周在即,高伯逸想這些,是不是覺得……將來當皇帝了,重用手下忠心的人,懲罰心志不堅定的人呢?
他默默的轉身,在心中暗暗盤算。
經此一役大破突厥,不說周國已經失去最後的助力,就說神策軍內部,恐怕底層的士卒已經不相信高伯逸有事了。如果他出了事,大軍還能挺進關中?還能幹凈利落的全殲兩萬突厥兵馬?
斛律光覺得,現在的局面,實在是太“兇險”了,都是看不見的暗流,還是不要想太多比較好。跟高都督這種人玩腦子,你怎麼也玩不過他的。
……
“沒想到,是你贏了。”
某個神秘空間裏,陸法和輕嘆一聲,失笑着搖了搖頭。
“這件東西,作為賭注,送給你了。”
陸法和說完,人已經消失不見,那副圍棋也消失不見。高伯逸面前擺着一個古樸的木盒子,打開一看,裏面靜靜的放着一顆佛珠。
“陸大師?”
高伯逸輕聲問道。
無人回應。
他將盒子裏的佛珠拿了出來,握在手中,身體彷彿沉入水中一般,急速下墜。
……
蒲坂城總督府門前那一片空地,許多的突厥俘虜被集中在一起,看起來少說也有大幾千人,在如此狹小的空間裏擠滿了這麼多的人,密集恐懼症患者只怕都會昏厥過去。
還有少部分周軍戰俘,被安置在空地的另外一側,與突厥人隔開了。
鄭敏敏身邊跟着竹竿和李達部的精銳,走到哪裏,都有齊軍士兵主動行禮避讓,態度異常恭敬。如果說以前這個漂亮的小娘子,他們還幻想過一些不可描述之事的話,那麼現在看着白髮披肩,神態冰冷威嚴的鄭敏敏。
他們就什麼也不敢想了!
那是一種在高伯逸身上才感受過的威壓。
“鄭秘書,所有俘虜,都集中在這裏了,請示下。”
斛律光帶着大票人馬,已經把這裏團團圍困。無數弓弩指着這些手無寸鐵的俘虜。
“周軍俘虜,當初我們無條件放他們走了。如果是識趣的人,就應該返回家鄉,跟家中父老團聚。而這些人卻返回蒲坂,搶劫府庫,實在是令人氣憤之餘,又扼腕嘆息。”
鄭敏敏輕嘆一聲道:“周軍戰俘,每人每隻手砍兩根手指,讓他們漲漲記性。待包紮好后,讓他們吃飽,放他們離開。”
這個命令並無問題,包括斛律光在內,對鄭敏敏的處置都非常信服。既沒有趕盡殺絕,有保證了齊軍的威嚴莊重,而且,還讓這些人無法拿兵器,宇文邕就算收攏了這批人,也沒辦法讓他們上戰場了。
“喏!”
斛律光拱手大聲喊道。
他對着身邊的親兵吩咐了幾句,很快,周軍當中就響起了哭爹喊娘的叫罵聲,很快就被尖叫聲所淹沒,最後又歸於沉寂。
畢竟,只是砍幾根手指,又不是砍腦袋!能撿回一條命,都是祖上積德了。
斛律光看著錶情冰冷的鄭敏敏,心中有些古怪,卻又不太好說。他沉思良久,這才小聲問道:“周軍俘虜已經處理完了,那這些突厥人……”
“草原人不在草原獃著,跑蒲坂來幹什麼?都殺了吧,人頭用石灰腌漬裝車,隨軍帶着便是。屍骸運到城外焚燒!
聽說他們的習俗就是火燒,就成全他們吧。”
鄭敏敏面無表情的說道,那樣子不像是說在殺大幾千戰俘,而是在說殺幾千牲口!
饒是斛律光見多識廣,此時也有些頭皮發麻。他自從跟隨高歡開始,大仗小仗不計其數。像鄭敏敏這樣把戰俘當兒戲,全部砍頭殺掉的,一次也沒經歷過。
不說別的,就看高伯逸怎麼對待六鎮鮮卑的戰俘,那簡直是藝術好吧,難道這個小娘子就不能學學?按說也不至於啊!
斛律光心中駭然,他面色不自然的喏喏道:“殺俘不詳……神策軍還沒有這樣的先例啊。”
“殺之,今後入關中,每逢攻城,築京觀以示威。我們只問宇文氏,不問脅從,開城投降的,依然享受榮華富貴。
倘若想跟着宇文氏一條路走到黑,今日這些突厥人,就是最好的下場。
下令吧,關中的豪酋世家,還不知齊軍威嚴。就讓這些突厥人的人頭,讓他們清醒一下。”
鄭敏敏的聲音很平靜,卻不知為何,讓斛律光沒由來的感覺到一陣陣的心悸。他腦子裏猝然蹦出“白髮魔女”四個字,越想越是感覺害怕。
高都督這是放出來了什麼樣的怪物啊!
之前砍周軍戰俘手指的命令,斛律光覺得眼前這一位明顯是智商在線的人物,處斷非常精準,多餘的懲罰一點都沒。
結果對於突厥人,她就敢這麼狠!
斛律光轉過頭,對着親兵做了個手刀斜切的動作。處置俘虜的時候,某些事情,其實都是有預案的,包括全部殺掉。
看到斛律光如此下令,下面的人自然是無有不從。很快,如飛蝗一般的箭雨,就朝着密集站立的突厥的呼嘯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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