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7章 鮮花白骨鋪滿路(上)

第1347章 鮮花白骨鋪滿路(上)

突厥仆固部的頭領伊利甘,小算盤打得是很響亮的。

這次來關中的目的,是“牽制”齊軍,至於怎麼牽制,那是他自己的事情。

突厥制度,部落接突厥可汗“金令”后,可以便宜行事。但是最後一步,卻是要將“金牌”交還給突厥可汗。

類似於漢人王朝中的“回京述職”。你一路搶搶搶的沒關係,不過總得做一點正經事吧?

伊利甘這一路都在打算盤,希望齊國和周國兩邊打得熱火朝天。

如果齊國敗,那麼他們就上去痛打落水狗,假模假樣的追擊一下,而不是真的去跟敵人廝殺。

如果周國敗,那麼他們就把關中洗劫一遍,順勢撤回草原,對外宣稱齊軍攻勢兇猛,不可力敵。

至於關中被搶,那都是齊軍乾的事情,跟他們仆固部沒有一點關係!他們絕不是在搶劫盟友!那些財物都是一路上撿來的!

雖然這樣在木杆可汗面前吃相難看了點,但是他們“突厥九姓”只是木杆可汗的打工人而已啊,又不是親兒子!

更別說宇文邕這個傢伙只能算是木杆可汗的便宜女婿罷了!

然而,齊軍中的“意外”,讓伊利甘覺得,這次可以滿載而歸,面子裏子都賺足,簡直不要太爽!

回去跟木杆可汗交差,就說齊軍是他們擊敗,至於戰俘,那是沒有的,首級嘛,蒲坂城裏周軍不是很多麼?隨便砍一點回去就能交差了。

至於富庶的蒲坂城,府庫里定然有不少東西,只管搶搶搶就行了。

“哈哈哈哈哈,仆固部有我這樣的頭領,豈能不興旺發達啊!”

當著翻譯蘇威的面,伊利甘哈哈大笑,聽着城內傳來的喊打喊殺聲,臉上的肌肉像是固定住一樣,除了笑以外什麼都不會了。

“哈哈哈哈哈,發達了發達了!這是棉布啊,上好的棉布!”

“好多的糧食啊!”

“老實點,再看一刀砍死你。”

各種帶着興奮的突厥語,伊利甘就當作沒聽見一樣,反正沒危險,讓部族的兒郎們敞開了搶吧!

“將軍,齊軍離得並不遠,這麼放縱,是不是有點危險?”

蘇威皺着眉頭問道。

“不遠?小兄弟,文書你是一流,可打仗你不行。

你以為本帥就不會看你們的地圖么?就不知道派人偵查么?玉壁到這裏的山路頗遠,就算齊軍來了,那也是幾天後的事情。

這點常識,你以為本帥不知道?”

蘇威無言以對。

他其實很想說,蒲坂漕運極為發達,乃是數條河流交界的要害之地。而且離這裏不遠的風陵渡,來的時候就發現,連一隻舢板都沒了。

草原上的民族只知道跑馬圈地,根本不知道運河是啥玩意,在渡口沒看到成片的船,就以為這裏根本就沒有船。

從玉壁到蒲坂,如果走汾河漕運,朝發夕至,人家早上出發,晚上正好打你悶棍,看你還得意個啥!

草原民族吃運河的虧已經不是一兩次了。北魏初年,當時還是東晉末年,劉裕帶着精銳北伐,被魏國攔住了去路。

魏國不聽崔浩勸阻,硬是要用鐵騎碾碎劉裕的北伐軍,結果被劉裕在運河上用船隻配合地面上的弩車,擺出名傳後世的“卻月陣”,魏軍被打得哭爹喊娘。

數萬鐵騎,面對數量占絕對劣勢(參戰的劉裕軍只有數千人)的敵人,居然慘敗而歸!

除了太過自大外,魏軍還犯了典型的草原民族作戰的經驗主義錯誤。

伊利甘大概也是如此。

蘇威心中有着強烈的不安,但是他仍然不打算說什麼。

畢竟,這些突厥人來關中,根本沒安什麼好心!更有叔父蘇椿暗中提點,不要給齊軍為難,搞不好咱們家以後要跟着高伯逸混的。

把人得罪死了,以後很難收場。

所以蘇威哪怕看出來什麼,也是一言不發,只是適當提點(便於將來推卸責任)。

“行了,這裏沒你的事情了,去城裏隨便找個地方歇着吧。”

伊利甘大手一揮,騎着馬入了城門。蘇威這個人沒什麼威脅,伊利甘也沒把這個人當回事。此番入關中,各種事情都相當之順利,所以,他現在心情不僅很開闊,而且脾氣也好了不少。

能搶到錢就行,其他的不重要。

齊國的軍隊又怎麼樣,沒了高伯逸,就是弱雞中的弱雞,以為本帥沒做過功課么?

伊利甘心中得意的想道。

……

汾水之上,有一支“幽靈船隊”,悄無聲息的行進着,只有打頭的船點着幽幽漁火,為後續的船隻提供指引。

只有經常在水上跑船的人,才能控制好船隊的各種小細節,這些知識,不是北邊隨便找個旱鴨子訓練十幾天就能掌握的。

打頭的樓船上,白髮披肩的鄭敏敏手扶着船頭的桅杆,她身後站着竹竿,月色下臉上看不出喜怒。

人倒是因為暈船,有些搖搖欲墜。

鄭敏敏身旁,站着一位身材高大,頭髮幾乎垂地,雙目平視前方,頗有氣勢。

“王大哥,我替高都督謝謝您。可惜他現在一直昏迷不醒,唉。”

鄭敏敏幽幽一嘆,高伯逸對她說過,對不同的人,要採取不同的態度。有的人要示之以誠,有的人畏威而不懷德,要對其展示強大的一面。

而王琳這種人,平日裏跟着兄弟刀山火海去的,與其說是將軍,倒不如說是一幫兄弟的帶頭大哥。這種人,就不能有所隱瞞欺騙,不然一旦騙局被拆穿,對方立刻就會站在你的對立面。

“亂世已經夠久了,只有高都督可以結束亂世。既然你相信他一定會醒來,那我也願意跟着你一起賭一把!”

在淮南的時候,高伯逸給王琳通過氣,讓他配合鄭敏敏在揚州搞事情。結果沒想到,這位女流之輩手腕太厲害,根本不需要自己出手!

在高伯逸這邊的將領裏面,可能王琳是對鄭敏敏手腕最為深刻的人。如果說高伯逸做事比較厚道,凡是都要留三分餘地的話,那麼他身邊這位頭髮不知道為什麼白了的女人,就是個做事喜歡做十分的人!

這廝做事的風格就是:放火要把宅院燒成白地,殺人要把他人殺得子孫斷絕!

完全不留後路。

這種人,如果你要與之為敵,那麼請提前下手,千萬別給她發揮的機會。

“王將軍,妾身今夜就在船里等候消息了。斛律將軍已經準備從北面的黃河渡河,準備用騎兵抄突厥人的後路,蒲坂這邊,就拜託您了。

拖住突厥人,就是大功一件。高都督雖然沒醒,但我這個記錄功勞的人,腦子眼睛都在。”

船已經停穩,鄭敏敏對着王琳深深一拜。

王琳也對着鄭敏敏一拜,笑着說道:“此戰甚有把握,也請高都督放心。”他感慨道:“女流之輩都有如此道行,此戰若是拿不下突厥人,我倒是無顏見兩淮父老了。”

他對掌舵的陸納招呼了一聲,對方就開始拿起一個燈籠,對着後面的船發信號。很快船隊無聲靠岸,有人把船隻用繩索栓在一起,船上的士卒開始悄然離開,整齊劃一。

……

蒲坂以北的黃河東岸某處,斛律光親率三千精騎,準備從浮橋渡過黃河。騎兵是從玉璧奔襲而來,可架橋的材料,負責架橋的一百多輔兵,可是一直隱蔽在附近的樹林裏。

突厥人不熟悉這邊的地形,搜索的時候非常馬虎,他們只關注齊軍大部隊在不在此地,根本不關心周圍有沒有齊軍的探子。

斛律光身後的精騎,都是人人點着掐着火,看起來就像是幽冥而來的陰兵一樣。當然,斛律光和身邊的親兵是有火光的,整個隊伍行軍,只以領頭的人為信號。

架橋的材料都是現成的,梅雨季還沒到,黃河的水尚未完全漲上來,輔兵很快就熟練的架好的浮橋。

並不是很結實的那種,或許只要幾天就會受不了河水的衝擊。

“見城內火起,即率兵直撲蒲坂。不起火,不動身。哪怕放過今夜的奇襲都是可以的。”

斛律光想起鄭敏敏交待的話,內心十分疑惑。

這個時候,難道不應該全軍直撲過去?不過他也沒有想太多,高伯逸到底是個什麼情況,只要這一戰打完以後,就有分曉了。

“下馬,原地休息。”

此處離蒲坂城不過十里地不到,現在是夜晚,突厥人沒辦法發現他們。但是等天亮以後,那就難說了,所以今夜一定要解決突厥人。

這種戰術,是北魏時期魏軍的老戰術了,騎兵深夜突襲,打完以後,只要敵軍沒有被完全消滅,那就不管他們,直接原路返回駐地。

靠着這種戰術,北魏在立國初期,將兩淮地區的南朝軍隊打得苦不堪言。

所有騎兵下馬,與夜色融為一體,安靜等待。

斛律光看着蒲坂城頭上的一輪明月,漸漸的,白亮的圓盤,漸漸變得血紅,妖異,令人不安。

他揉了揉眼角,發現剛才的一切,都是自己的幻覺而已。不知為何,心中的不安卻是更重了。

在古代,通訊十分落後,打仗的時候,兩邊約定好了,一邊又出什麼意外,另一邊如果按照原定計劃,極有可能出現重大損失,甚至是全軍覆沒。

所以作為統領一軍的主將,只要是單獨出戰,他的心理壓力都會大到沒邊。斛律光也算是老江湖了,但是饒是如此,他此刻也是相當忐忑。

“砰!砰!砰!”

三朵煙花,在蒲坂上空綻放,妖異的紅色,一如剛才幻覺中的那輪明月!

“全軍聽命,點燃火把,保持隊形,現在就向蒲坂進發。高都督軍令,無論我們遇到了誰,只要不是齊軍序列,一律殺無赦!”

斛律光下了一道森嚴的軍令!

……

“殺呀!”

蒲坂城內已經成為了人間地獄,四處都在燃燒,四處都在廝殺,四處都是倉皇逃命的突厥人……以及被關押的周軍戰俘。

王琳帶着五千大軍從黑暗中殺出的時候,毫無防備的突厥人,已經來不及去想,對方到底是怎麼來到蒲坂城下的。畢竟,這些人絕大部分一輩子都未見過大江大河。

乘船登陸,閃電突襲,對他們而言,更像是神話故事。

而在此之前,突厥人早就已經失去了組織序列,百夫長找不到麾下勇士,像是脫韁野馬一般的突厥士兵,也是搶紅了眼睛!

畢竟,伊利甘為了鼓舞士氣,入蒲坂前就說了,這次在城裏,除了府庫外的東西,誰拿到就算誰的。至於蒲坂城內的居民,不必理會他們,只要搶東西就行。

如果不是俘虜不便於跟隨大軍返回草原,伊利甘恨不得大軍過處寸草不生才好,當然,他們現在做的跟寸草不生也差別不大就是了。

當王琳指揮大軍沖入蒲坂時,搶瘋了了突厥人,正在挨家挨戶的搶,誰家不給就殺誰。要不是因為玩女人太耽誤時間,他們恨不得把每一家的年輕女子都玩上一遍才好。

當然,如果王琳大軍沒來,這些人也不排除今後幾天把他們想做又來不及做的事情都做一遍。

黑暗中,蘇威躲在兩塊雜亂的木板後面,偷偷看着眼前的廝殺。

突厥人得意洋洋的挨家挨戶打劫。

突厥人被不知道哪裏來的軍隊打了悶棍,潰不成軍。

突厥人大量被殺,剩下的結陣,準備撤離蒲坂。

至於能不能撤走,蘇威認為,他們基本上會被一網打盡。因為,相信高伯逸這麼輕易就死了的傻子,活在世上也只是浪費糧食而已。

蘇威的叔父蘇椿跟高伯逸打過交道,他對蘇威說過:高伯逸這個人,狡詐如狐,卻又不失親和。天生的領袖,而且手腕高超。

這樣的人,又怎麼會輕易被暗算呢?在來的路上,蘇威就覺得高伯逸被宇文憲派出的刺客刺殺成功,完全是無稽之談。

看吧,這就是愚蠢之人的下場。

蘇威看到沒有被殺的突厥人,被人用繩子捆住雙手,一個連着一個,彷彿牲口一般被抓住,輕輕嘆了口氣。

一切都結束了。

突厥人的失敗,會是推倒周國的最沉重一擊。在這以後,所有關中世家,都會放棄任何幻想,宇文氏連最縹緲的統治基礎,都不具備了。

“我確實不能死,我要是死了,今天的所見所聞,那就無法傳遞迴去了。”

蘇威小心翼翼的避開城裏搜尋突厥人的那支神秘軍隊,輕巧的消失在夜色當中,混出了來不及封鎖的蒲坂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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