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河月下意如蘭3
傍晚時分,果然見孟道林領了十幾個騾夫拉了十幾輛車的藥材來了。秦輊軒精神抖擻,親自一車一車驗了貨,果然是上等的“青蒿”。看完后對着尚之琳點點頭,尚之琳會意地也點點頭。
尚之琳從房間裏拿出幾副中藥和一萬兩銀票交給孟道林:“老孟,這是買藥材的一萬兩銀子。你家孟老闆也算是為汝南的百姓做了件善事,你替我們謝謝他。這葯是我家先生和張西和先生配好的,你拿回去煎了給孟老闆服下,不過有一點可不好辦。”尚之琳故意遲疑了一下。
“什麼事情不好辦?在這南陽府還沒有我孟家辦不到的事。”孟道林滿口傲氣。尚之琳道:“這葯雖然配好了,但是這藥引子可不容易找呢!”
孟道林忙問:“什麼藥引子?你且說說。”尚之琳故意顯得為難地說道:“這藥引子就是要找一對兒土鱉蟲,一公一母,還要找個蘆花雞,弄上這蘆花雞拉的雞屎白,記住,只要雞屎白,每劑要十錢即可。”
孟道林聽了將信將疑地說:“這藥引子怎麼這麼奇怪?還用雞屎和土鱉蟲?這可不容易找。”尚之琳一聽,伸手去奪孟道林手中的葯:“不相信就算了,把葯還給我。”孟道林急忙將葯藏在身後道:“我信,我信,我回去馬上就找。”說著急匆匆地走了。
尚之琳看着他逐漸走遠,忽然咯咯笑了起來。秦輊軒用手點着她的鼻子說:“之琳,看不出你真有這麼多的鬼點子,哈哈哈,笑死我了。”尚之琳正笑得直不起腰,聽到秦輊軒叫她“之琳”。感到又親切又感動,忽然鼻子一酸,眼睛中滴下兩滴晶瑩的淚珠。
尚之琳忽然想起一事,於是正色道:“三哥,咱們要趕快走,連夜就回汝南,以免夜長夢多。那孟三病很快就會好了,萬一反悔就麻煩了。他原也沒有得霍亂,只不過靠着咱們的葯把他故意弄的像霍亂了,如果他事後察覺,那可大事不妙。”
秦輊軒聽她不再叫他“秦先生”,也不叫“三爺”,而是叫他“三哥”,不由得心中一陣溫暖,於是問尚之琳道:“你剛才喊我什麼?我沒聽清。”尚之琳臉微微一紅,嬌嗔道:“你取笑我,你明明聽到了,故意裝作聽不見,不理你了。”然後又垂着頭低聲說:“你問我剛才叫你什麼,你卻又叫我什麼?我也沒聽見。”
秦輊軒道:“我喚你之琳,以後我就這麼喚你了。”尚之琳聽了羞得滿臉通紅,心中一陣慌亂,捂着臉跑了出去。剛一出門,卻和正要進門的蔡中山撞了個滿懷。
似乎蔡中山並沒有聽到他們之間的對話,進門就對尚之琳和秦輊軒說:“我已經安排騾夫趕着車上路了,咱們的教徒沿途護送。這次出來教徒都是選拔出來的好手,不怕他孟三反悔。他若敢派人攔截,必將殺他個片甲不留。不過還有幾車其他的葯尚且暫時停放在“仲景堂”,還沒有雇車拉。你們先行,我把後面的幾車葯押上隨後就到。”
秦輊軒道:“我這次來南陽的目的是要共邀張西和與我在北京開分號。這次我要與他同行,一起去北京。現在煩請中山老弟給張西和送個信兒,讓他帶上我們購買的幾車藥材來南陽東門外十里的白河邊找我。”
秦輊軒和尚之琳與眾教徒押着裝滿“青蒿”的車一路向東,出了南陽東門,沿着官道疾行。在大約離南陽城十里的地方停了下來,眾教徒押着車繼續前行,秦輊軒和尚之琳則停留在白河邊等待張西和與蔡中山。
此時已是四月望日,天空一輪滿月如水般地輕瀉在空曠的野外,樹木、田野、河流都蒙上了一襲白紗,顯得朦朧而幽靜。兩人下了馬,將馬拴在一棵樹上,然後沿着白河徐徐漫步。
蟲聲唧唧,蛙聲一片,清風徐來,水波不興,朦朧的月光照耀着靜靜的白河面。秦輊軒觸景生情,不禁想起了唐朝詩人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於是徐徐吟道:“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灧灧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
尚之琳低聲接道:“江流宛轉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裏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
秦輊軒又接道:“……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尚之琳又接着吟道:“……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可憐樓上月徘徊,應照離人妝鏡台。”吟罷眼睛上竟有一絲晶瑩的淚花。
秦輊軒沒有再吟下去。兩人走了很久誰都沒有說一句話,二人彷彿都能聽見對方的心跳。最後還是尚之琳開了口:“三哥,明天中午就到達汝南了。咱們也該分別了,這些天我一直都沒有給你說聲謝謝,其實我心裏一直都感激着你。你我萍水相逢,不但對我有救命之恩。而且還為我的事到處奔波,幾次身處險境,奮不顧身,我真的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
秦輊軒道:“其實你也救過我的命,難道那晚在封丘陳橋驛橋頭上吹簫之人不是你嗎?你將我救出牢房,自己卻被困住。”
尚之琳聽了既不承認也不否認,低聲問道:“那你以後會記起我嗎?”秦輊軒道:“我怎麼會忘記?不過我看得出來,中山兄弟很喜歡你,他人又好,長得也瀟洒倜儻,祝你們幸福美滿。”
尚之琳急道:“你莫要提他,我根本就不喜歡他。那是我師父自作主張,將我許配給他的。那時候我還小,什麼也不懂。你不要跟我提這件事,提起來我就心煩。”
秦輊軒感到有些尷尬,忙說:“好好,不提這件事了。你們都是做大事的人,不像我只知道開藥鋪掙錢。以後有用的着我的地方,你寫一封書信託人給我,我一定照辦。”
尚之琳望着天空皎皎的明月幽幽地說:“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怕只怕以後天各一方,人在千里,鴻雁長飛光不度啊!”說完竟然失聲痛哭起來。尚之琳引用了《春江花月夜》裏的幾句詩表達了自己的心意,大意是說現在我能看到你的身影,卻聽不到你的心聲,我多麼希望能追逐着月光永遠在你身邊照耀着你。但明日一別,人各東西,怕只怕你連我的書信都收不到呢,鴻雁在古代經常被喻為書信。!
秦輊軒無言以對,因為他不想給蔡中山帶來無盡的傷痛,更何況尚之琳還有可能是殺害他大哥的不共戴天的仇人。但是他看着尚之琳單薄的身軀在月光下微微顫動,忽然心中有些不忍,走到她身後扶住她的雙肩,輕聲說:“之琳,不要哭了。其實我很矛盾,有句話我想當面問你一下……”尚之琳轉身撲入他的懷中,緊緊地抱着他,哭着說:“什麼都不要說。”
尚之琳抱着秦輊軒伏在他身上任由淚水浸透了秦輊軒的衣衫,也不知過了多久,忽然聽見遠處有人喊:“衡之,你在哪裏?”顯然是張西和的聲音,忽而又傳來蔡中山的喊聲:“師妹,我們來了。”
尚之琳趕緊鬆開擁抱,整了整頭髮說:“他們來了,我們走吧。”一行人又押着十幾輛裝了藥材的大車趁着夜色浩浩蕩蕩地趕往汝南。
第二天中午時分,一行人來到汝南縣南邊的“黃華神寺”。剛一進寺院,只見寺里寺外支了好多大鍋,好多白衣教徒來來往往,不知道在忙些什麼。尚之琳把秦輊軒和張西和領進原來那間廂房,兩人一夜沒睡,睏乏極了。那萍兒又送來飯菜,秦輊軒和張西和簡單吃了點飯。然後張西和對尚之琳說:“尚姑娘,你快給我安排一個房間,我要好好睡一覺。”尚之琳讓萍兒領着張西和到隔壁房間去休息了。然後對秦輊軒說:“三哥,你也休息吧。晚上我來喚你,現在我要去見‘聖姑’。”
秦輊軒忽然被一陣呼喊聲驚醒了,一覺醒來,已是黃昏時分,只聽得外面人聲鼎沸,齊聲歡呼着“聖姑”的口號。又看到寺內寺外火光熊熊,煙霧四起。秦輊軒感到奇怪,就去了隔壁喚醒張西和。二人走出房間,向著人群走去。
只見大殿前密密麻麻聚集了很多人,少說也有七八千人,這些人破衣爛衫,面露菜色,病容滿面。大殿的台階上站立着幾個白衣教徒,為首的正是蔡中山,奇怪的是不見尚之琳的影子。只見蔡中山站在大殿上大聲說:“諸位,請安靜,聽我說幾句。”人群頓時安靜下來。
蔡中山大聲說:“如今汝南瘟疫流行,死了已不下數千人。黎民百姓奔走呼號,官府卻不管不問。現在我黃華神寺‘聖姑’奉了‘東海聖母’之命,來匡救黎民,扶大廈於將傾,挽狂瀾於即倒。大慈大悲的‘東海聖母’為救汝南百姓,命我等從東海運來‘聖水’分發給汝等患了瘟疫的百姓,現在我寺已準備大缸百口,裏面已經裝滿‘聖水’,只等‘聖姑’一聲令下,眾位就可以領取‘聖水’服用。汝等快快跪下向‘聖姑’謝恩。”眾難民一起跪下高呼:“聖母萬歲,聖姑英明。”
只聽大殿裏傳來一個低沉的聲音:“大慈大悲的‘聖母’終於顯聖了,給我汝南百姓送來‘聖水’,這‘聖水’包治百病。汝等服用后藥到病除,鄙寺分文不取,如果治不好病,汝等可自行離去,不必再相信我‘聖姑’的話。如若服用‘聖水’后病體康復,還望眾位能夠成為我‘白衣社’的信徒。我‘白衣社’今後大開善門,廣結善緣,凡心誠者一律接納。加入本社后可受到‘聖母’的保佑,百病不侵,永保平安。現在汝等可以服用聖水了,服用后先回家休息,第二天再來領取‘聖水’。連服三日,即可病癒。”眾人頂禮膜拜,高呼“聖母萬歲,聖姑英明。”然後四散領取“聖水”。
秦輊軒和張西和隨着眾人散開,只見寺內寺外到處都擺滿了大缸。大缸里熱氣騰騰,散發著濃郁的中藥味。二人一聞就知道這是他們共同開的方子,是專門用來治療瘧疾的。可是蔡中山和“聖姑”卻說是“聖水”,不知是何道理。
這時寺里寺外燈火通明,到處都是來領“聖水”的百姓。秦輊軒驀然回首,看見尚之琳正站在燈火闌珊處凝望着自己。尚之琳看到二人,急忙跑了過來,充滿歉意地說:“剛才一直在忙着給病人服藥,沒來得及問詢二位,還望多多包涵。”
三人又重新回到秦輊軒住的廂房,萍兒送來飯菜,三人邊吃邊談。
秦輊軒道:“今天到這領取‘聖水’的百姓我看不下七八千人,明天還會更多。”尚之琳道:“不瞞二位,這‘聖水’其實就是你們兩個開的方子煎的葯。只所以稱‘聖水’是讓老百姓相信這葯的力量,同時還有利於我寺廣收門徒。二位不會見怪吧?”
秦輊軒和張西和見她實言相告,連忙一擺手道:“不會不會,都是為了救老百姓,怎麼會怪呢?這買葯的錢還是貴寺出的,我們開個方子能算得了什麼?”
三人吃完飯已到深夜,外面忽然淅淅瀝瀝下起雨來。張西和起身告辭,回房間睡了。屋裏只剩下了秦輊軒和尚之琳,兩人默默坐了很久,心中有千言萬語要說,可又不知從何說起。
忽然一陣風夾着雨吹進屋裏,將燈吹滅了。秦輊軒剛要拿出火鐮子打火,忽然聞到一股幽香,尚之琳已經撲到他的懷中,低聲囈語道:“我不讓你走,我不讓你走。留下來陪我好不好?”秦輊軒一陣情迷意亂,緊緊抱住尚之琳向她的唇吻去,尚之琳緊閉雙眼,一動不動地等待着這一幸福時刻。
忽然他頭腦中浮現出蔡中山和大哥的身影,另外還有李幽蘭的身影。慌忙推開尚之琳,拿出火鐮子打着了火,屋裏頓時一片光亮。秦輊軒把窗戶關了,看到尚之琳滿臉通紅正不知所措,就走到她身邊說:“之琳,我明天一早就要啟程回去了。我走後,你一定要保重自己,同時也要善待中山兄弟。”尚之琳沒有說話,默默地坐到椅子上,靜靜地聽着外面的風吹瀟竹,雨打梧桐。
兩人默默坐了好久,最後尚之琳拿起剪刀剪了一下燈花,抬頭凝視着他說:“此地一別,不知還有無相見之日?”
秦輊軒道:“之琳,你不要那麼傷感,此地離開州只不過六七百里的路程,說不定哪天我又來看你了。你如果有事也可以去開州找我啊。”尚之琳幽幽地說:“我是不能去看你的,去了我算你的什麼人呢?豈不是凈給你添麻煩嗎?等着你來看我,不知都等到哪一天了?”說完伏在桌上哭了起來,秦輊軒一時也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她。
尚之琳哭了一陣,忽然收起眼淚,強作笑臉道:“你秦三寶詩名遠播,明天你就要走了,作一首詩詞贈給我好嗎?”
秦輊軒沒有說話,他望着窗外的風雨,若有所思。一會兒拿起筆來在一張宣紙上寫下了一首詞:
臨江仙
凄風苦雨春歸去,憶當時初遇處,細雨濛濛來時路。煙鎖汴都,
幽幽此心誰訴?
縱春風詞筆絕好,唯有此情難賦。別後憑欄遙望,借語西風,
與君共江湖。
寫完將詞交給尚之琳,尚之琳小心翼翼地收起,將它放在一個貼身的香囊里。最後和秦輊軒道別,轉身出去了。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秦輊軒和張西和就早早起來,萍兒送來早餐,二人簡單吃了。正在吃飯時,只見蔡中山走了進來。蔡中山走進廂房一抱拳說:“今天二位要走,兄弟我實在是捨不得,真的希望二位能在鄙寺盤亘幾日,可惜二位要事在身,本寺也忙着給災民分發藥物。實在是對不住二位了,這裏有二百兩銀子,權且為二位作為路費吧,還望二位不要見笑。”
秦輊軒和張西和婉然拒絕了蔡中山的好意。喚上騾夫,拉着幾車藥材走出廟門,天空依舊下着濛濛細雨,一行人向著開州方向走去。蔡中山揮手道別,卻始終沒有見到尚之琳,秦輊軒心中有一種莫名的失落感。
秦輊軒心想:“也許尚之琳怕當著蔡中山的面掩飾不住自己傷心,這才故意不來送別的。不知道她此刻在幹什麼,也許正躲在房間裏一個人失聲痛哭,也許站在一個沒人看見的地方凝望着自己。唉!通過這些日子的相處,她的影子已經深深印在了我的心坎上。明明知道不能愛她,只能徒增相思和煩惱,可還是希望能再見她一面,哪怕是飲鴆止渴也好。”
秦輊軒和張西和帶領騾夫趕着車一路前行,很快出了汝南縣界,到了上蔡境內,又過了打劫陳寶禎的那片樹林,前面不遠就是那與尚之琳初次相遇的古廟。想起那夜和尚之琳在古廟中相依而眠,秦輊軒的心一陣顫抖,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正在這時,忽聽後面傳來急促的馬蹄聲。秦輊軒回頭一看,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竟然是尚之琳騎馬從後面趕來。張西和看在眼裏,心裏明白這種場合應該給他們單獨說話的機會,便沒有停留,領着騾夫繼續前行。
尚之琳從馬上下來,看着呆若木雞的秦輊軒,兩人凝視好久都沒有說一句話。尚之琳將目光轉向路邊的古廟,秦輊軒也默默看着古廟,兩人心裏都在想着那夜的初遇。
忽然尚之琳抽出寶劍,秦輊軒一驚,不知她是何意,於是獃獃地看着她。尚之琳忽然從烏黑的秀髮上揮劍割下一縷青絲,走到秦輊軒跟前,解下佩劍,和那縷青絲一併交給秦輊軒,又從懷中取出一封書信也交給他,雙眼含淚道:“這把劍隨我多年,贈給你。”說完突然轉身上馬,撥轉馬頭,“啪”的一鞭,竟然絕塵而去。秦輊軒手捧着寶劍和那縷青絲,默默地注視着離去的尚之琳。尚之琳竟然沒有回頭,那匹馬漸行漸遠,最後消失在秦輊軒的視線里……
秦輊軒收起寶劍,將那縷青絲藏在懷中,展開尚之琳的書信觀看。只見上面寫着一首詞,詞牌叫做《蝶戀花》。。
細雨濛濛送君還,猶記當日,古廟春雨眠。白河月下意如蘭,執手相依人無言。
相識容易別時難,韶光空負,相期知何年?萬里雲山送歸雁,相思樓上玉簫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