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與現實的距離
我的翻譯艾萊娜.桑塔蕾麗,是我在意大利認識的第一個女人。她的腿很修長,顯得個子挺高,長相有點像法國小天後艾莉婕。我僅僅不痛恨兩個法國人,一個是蘇菲.瑪索,另一個就是艾莉婕。
艾萊娜生於佛羅倫薩,現就讀於米蘭理工大學設計學院,和范思哲、阿瑪尼等前輩是校友。她愛足球、愛米蘭,經常在AC米蘭組織的球迷活動中得些幸運獎。相識以來,從她準確地給我翻譯各種足球術語和教練的指令來看,她不在我“女球迷都是偽球迷”的定理當中。剛開始那段時間,她的年齡我一直不敢問,只知道她和我一樣剛念完大學二年級。那時每天除了睡覺以外她都和我在一起,顯然沒有男朋友。
我好像愛上她了。
和卡卡假想對決的那天晚上,我照例在自己的公寓裏上艾萊娜的意大利語課。真是順風順水的一天,我晚上的表現同樣精彩,背出了她上堂課留下的所有單詞、短語,和她的對話也非常流利。然而,白天還在球場邊大喊大笑,又蹦又跳的艾萊娜好像變了一個人,完全沒有那種眉飛色舞的精神了。除了給我幾句客觀的誇獎外,她一直低頭盯着課本,只是偶爾撩起擋在眼前的秀髮時,視線才會與我交匯,又倏地落下。
兩個小時的課上完,是晚上10點多鐘。艾萊娜一邊收拾東西一邊說:“就到這裏吧,今天表現很棒。”說完,她才沖我笑了一笑。
“累了嗎?”我問。
“是啊,下午看見你那段可愛的耍寶,High過頭了,現在有點困。”她的聲音里的確透露着困意,或是重重的心事。
“那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你也很累啦。”
她的拒絕不出我所料,但我很清楚,就這樣讓她離開的話,這一天是沒有HappyEnding的。
什麼是HappyEnding?那就是經過一天身體上的訓練和腦力上的意大利語課之後,面對突然擺出女王型老師範兒的艾萊娜,按她的要求感謝和恭維一番,和她討論第二天的計劃――多半是吃什麼喝什麼玩什麼,然後送她上車,隔着車窗再聊一會兒,最後目送她把車笨拙地移出車位,緩緩開走,突然想起還有很好的笑話忘了說,回屋途中想到她第二天聽完的反應,不由得獨自笑起來。
在這個陌生的城市裏,我的生活似乎完全以艾萊娜的到來和離開而開始,結束。而那天的告別,不是HappyEnding。
我和她默默地走到樓下她的雪弗萊前,“我開車送你回去吧,我還沒在意大利開過車呢。”其實我也沒在中國單獨開過車。
艾萊娜猶豫片刻,說:“好吧,總要老師開車也不太像話呢。”她終於暫時恢復了應有的神氣,昂着頭把車鑰匙丟在我手上。
以要開車的借口送她是個好主意,但我這年寒假剛從駕校混到一張執照,開車根本沒有辦法顧及其他,只在等紅燈時說了一個很冷的笑話:“放心吧,我不會被抓的,不像卡薩諾,他當年在巴里,只要一開車必然被抓,因為是人都知道他只有17歲,哈哈哈……”
艾萊娜又回到沉默之中,好在還能及時告訴我哪裏該轉彎。很快,車開到了她家的樓下。
拿包,下車,鎖車門,從她的一系列動作中,我揣測着能多留一會兒的機會。
“上來坐坐嗎?”艾萊娜問得出人意料,是習慣性的客套話吧。
“你要早點睡了吧?”我不假思索地回了這麼一句,說完就在心裏咒罵自己的愚蠢,真是自擺烏龍!我趕緊反悔說:“或者我上去陪你聊一會兒?”
“嗯,上來吧。”她隨和而平淡地說。
進門后,她給我拿了瓶橙汁,和我坐在沙發上。
“晚上心情不好,是因為想到就要開學了。”她自覺地進入正題。
“你很怕上學?”
“不是。”艾萊娜停了一會兒,說:“等這個月過去,你的意大利語基本上就可以湊合了,那我的工作也就結束啦。以後有什麼不方便,你自己去跟多尼聯繫就好。”
法比奧.多尼,是俱樂部給我配備的經紀人。他業務很忙,手上還有很多球員,所以除了簽約那段時間,我也沒怎麼和他接觸過。當然,這不是考慮多尼的時候,聽聽艾萊娜的話,是臨別贈言吧?
“雖然認識你還不到兩個月,但我們是朋友對不對?”我問她。
她笑了笑說:“你是想告訴我,即使不當你的翻譯,我們也可以繼續做朋友是吧?”
“對啊,”我回答,“就像現在這樣。”
就像現在這樣,沒錯,如果我的生活是個角色扮演遊戲,我一定會在那時存一個檔。來到意大利,在AC米蘭得以立足,又有艾萊娜這位美女朝夕相伴,這是多麼值得珍惜的狀態啊。這種狀態,任何環節下降一點,都會讓我若有所失。尤其是艾萊娜,我喜歡她穿着緊身的小背心和熱褲在球場邊為我歡呼,喜歡她很主人翁地帶我體驗城裏各種美食,喜歡她裝出一副御姐的樣子給我上意大利語課,喜歡她和我說笑時那美麗的笑容……這些,我都想存檔,萬一因為我的錯誤失去了其中一點點,就讀檔重來。
“像現在什麼樣?”艾萊娜問。
我喝了口澄汁,壯壯膽,說:“男女朋友的樣子。”
“喂,你是不是愛上我了?”她帶着詭異的笑容,用半開玩笑的語氣問我。
“我說愛,你信嗎?”我的反問倒讓她一愣,我接著說:“你當然不會信,你認定我是出於語言、生活上對你的依賴才感覺和你親近的。”
“對,我就是這麼想的,難道不是嗎?”她聳聳肩說。
我說:“所以啊,要等我學好了意大利語,一個人在米蘭生活沒問題的時候,才能證明。”
艾萊娜沒說話,面帶微笑望着屋頂上的燈。
“我想我會證明的。”我又補充了一句。
“本來不該告訴你的,”她說,“你知道今天訓練后塔索蒂對我說了什麼嗎?他說你很快就會成為像范巴斯滕一樣的巨星了。”
“真的?”我裝作驚訝地問,其實我是相信的。
“嗯,他就是這麼說的。”突然,艾萊娜把臉貼過來惡狠狠地衝著我,“說!你在米蘭有沒有其他女人?”
我吃了一驚,“怎麼可能?我每天和你在一起你還不清楚?女人,我還真只認識你一個。”
看着我緊張的樣子,她笑了起來,“哎呀呀,我們偉大的球星怎麼可能在一棵樹上弔死呢?以後名模啦、女演員啦、女主播啦准讓你挑花眼。”
我總算知道艾萊娜的心事從何而來了,在她眼中,我是個即將遠離她的世界的人。短時間的變化太大了,我開始接觸沒想到會接觸的人,使用曾認為很奢侈的東西,整個生活方式乃至審美取向都在改變。前幾天我剛驚訝於融入了艾萊娜的歐式生活,過幾天也許又會把這種生活層次拋在後面。但我偏偏那麼固執地相信與生命中第一位意大利女人的邂逅――未經選擇的邂逅。
“如果我現在說,不――我只愛你一個――你信嗎?”我問她。
“哈哈哈哈哈……”她狂笑。
“所以呢,這就要等我成為球星才能證明啦。”我試圖在這句話中表達出足夠的自信,不是自信我能成為球星,是自信我能證明。“不過艾萊娜,你得答應我,在得到證明之前,不能換手機號,不能搬家,不能轉學,不能讓我找不到你,好嗎?”
她想了一會兒,又一會兒,這段停頓就像發出求愛短訊等待回復那樣漫長。終於,她說:“不會啦,你哪天生活又不能自理的時候,總理大人都會找我的。”
把藏在心裏的話都吐了出來,艾萊娜輕鬆了許多。“來,帶你參觀一下我的工作室。”她說著,把我拉進裏面一個小房間。打開燈,一幅幅畫展現在我眼前,牆上、桌上、地上,零亂地散佈着。這些畫都很抽象,有張是一個長得像鑰匙一樣的小人,有張是一個鐵罩子但頂部看上去像只鳥,規模最大的一張是一個腦袋像海螺、身體像鐵板、胳膊像煙囪、腳像章魚的大怪物。
“怎麼樣?”她顯擺似地問我。
“這個……又不是常見的東西,我就不懂了。”
聽了我的話,她既輕蔑又得意地說:“我就是不畫現實中有的東西。”
四面牆和地上都參觀完,艾萊娜從抽屜里又拿出一張來,“喏,送給你的。”
“嗬!這不是我嗎?”那是我踢球時的背影,紅黑間條衫,背號14,四肢極富動感地擺開,帶起風一般的速度。“太棒了!不過怎麼不畫正面的呢?”
“因為你不、夠、帥!”她一字一頓地說。
“哎,你不是不畫現實中有的東西嗎?”我問她。
“這個人哪,對我來說才不是現實中的東西呢。”艾萊娜說著,離開了房間。
夜已深了,我在自己公寓的床上仔細欣賞着艾萊娜送給我的畫,卻越來越感覺到那個14號的背影,正隨着風一般的速度,漸行漸遠。\');